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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王家大院下院大晒坝这黄葛老树每年落两次树叶,秋天落叶是为了剩下的树叶活下来,春天落叶是为了新生的树叶长出来。又一个春天了,还在落叶的黄葛老树长出许多嫩生的叶子来,天光映衬,似一点点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翡翠。


宁承忠在树下看树叶,习惯地摸身后发辫,没有辫子了,辫子被笑霜剪了。瘦削的狼脸上,高鼻梁愈加突出,爬满面颊的皱纹如江流的道道漩涡。耳轮薄而透亮,看得见纤细的血管。目光依旧豁亮,两眼澄如静水。走的走了,在的都忙各自的事情,这“松鹤居”里就他一个人了。孙儿女们被各自的父母领走了;忠心耿耿的赵管家不愿意走,要留下照顾他,他苦劝了他走,付给他了足够的钱,说他该回老家享清福了。这“松鹤居”还是有人来,儿子、媳妇、孙儿女、邹胜夫妇都不时来看望他,二弟承业也偶尔来坐坐。来得勤的是喻笑霜。


嗨,这个笑霜,去年早春的那日,约他去磁器口古镇会面,不想他被蜀军拉进那竹棚,被她剪了发辫。他二人出那竹棚后,春阳已经西坠,天光暗淡。喻笑霜领他顺了磁器口水码头陡峭的石梯下行,到江边沙滩漫步。舟船少了,嘉陵江水静静流淌,白瓷般的夕阳看着他俩,将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喻笑霜凝视银波,说:“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个黄昏不,我往这江水里走。”他点头:“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她笑:“那天的暮色如梦,你在那黄葛树下喷酒气说伤人心的话,说我俩只能是兄妹,我就往江水里走。你撵来说对不起,我把头埋进江水里,抬头时,泪水和江水混杂。我说我不会轻生,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的小妹。”他点头:“我记得,记得你说的这些事情。”早春的暮风冷凉,利飕有力。靠江边走的她挨拢他走,为他挡江风:“我说要在这里给你说件大事情,晓得是啥子大事情不?”他心跳,有预感:“你还没有说,我不晓得。”“承忠哥,你是装傻呢。咳,我们都这年纪了,就不转弯抹角了,叫你到这里来故地会面,是我要说心头话。”“你说。”“去掉承忠哥的那个‘哥’字。”“就这事?你不是一直叫我承忠哥或是承忠的么。”“是恁个的,可我此时在这里说的意思不一样,不说风花月雪,说实在话。雪瑶姐已经走了,你不能总一人过,你得有个伴,我来伴你。”他听了一震,尽管有预感,还是突然:“这……”“你怕对不起雪瑶?可你是晓得的,雪瑶姐待我如亲妹妹,有我照顾你,九泉之下的她是不会责怪的。”他默默静听。“我听说了,雪瑶姐的二哥吞金自杀了,他那盐场彻底垮了,债主催交‘松鹤居’那房子了。是,尽管你现今无职无业,可有你儿子、媳妇和承业资助,日常花销是不愁的。可你的总不能居无定所吧,你的生活起居总得有人照顾吧。我们结婚后,你就去武家山庄住,我比你小十多岁,身体又好,会照顾好你的。”他听着,血液撞胸:“笑霜,谢谢你!这……”“这啥?怕人家说你又当上门女婿?嘻嘻,当过一次再当一次又何妨?”“倒不是这事,我得给晚辈们说说。”“应该。我现在要你回答,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笑霜,你是晓得我的心的。哦,那个,那个米勒,他……”“他是他,我是我。你不是不许我嫁给洋人么?”“米勒一直在追你。”“这不假。米勒说,爱没有原因,也许没有结果,而爱永远存在。他是向我求爱铭志,倒也是我的心声。你晓得不,我一直在骂你,宁承忠,你个狼脸模样的家伙,是要折腾我一生呢。”她说,抹眼睛,“你晓得不,我们宁喻两家祖上就有渊源。”“真的?”他问。“真的。我也是才晓得,不久前,我去万灵镇探望二爸二妈,无意说到你高祖母宁徙,他们都好激动,说是全亏你高祖母的父亲宁德功救了我高曾祖父一命,否则,我们喻家就断后了。我高曾祖父的儿子叫喻达,他官升至重庆知府……”说了宁喻两家祖上恩情之事。“啊,喻达是你高祖父!”他感动:“他可是个好人,是个大清官,他鼎力支持我高祖母宁徙置业发家……”也说了他知道的宁喻两家祖上情谊的事。两人都感叹。她盯他,说:“米勒说爱没有原因,我说呢,爱有缘分,我两个该走到一起了。”他点首,看她:“笑霜,我老了。”“我也老了。”“你不老。”“谢谢你这么看我。”“笑霜,我……雪瑶她走还不到三年。”“你?行,也罢,这么多年我都等了,不过是再等两年多,就这么定了,我等你……”


江风吹来,大晒坝这黄葛老树搔首弄姿盯他笑。


他也笑,黄葛老树,你是我们这个家兴衰成败的见证者。你晓得不,我家“松鹤居”差点儿就易主了,如是那样的话,我就得跟你这个老朋友说再见了,那外国人说是啥子“古倒摆”呢,呵呵。在晚辈们、二弟和邹胜的合力资助下,“松鹤居”又从债主手里赎买了回来。他把笑霜说的那件大事情跟晚辈们和二弟夫妇说了,全都支持。大儿媳妇樊绣屏说,是大好事情。弟媳妇月季说,笑霜等他等得太苦了。二儿媳妇贝拉问他为啥对自己爱的人还要等两年多?说他太守旧。


黄葛老树不搔首弄姿了,默默呆立,江风过去了。


嘿嘿,黄葛老树,你莫担心,我是舍不得这大晒坝舍不得你的,我在这里经风沐雨生活了数十载,这里留有我爱妻雪瑶和儿孙们的欢声笑语呢。耳边响起他与雪瑶的对话。雪瑶说,还缺个“夏”。他说,会有的。雪瑶说,这“夏”留给老四的娃儿。他说,我还念着老三……啊哦,老四走了,走得壮烈;老三继强,你在哪里?这么多年了,为父一直在苦苦想你苦苦寻你……


传来由远而近的细碎脚步声,一个穿素色长裙的少妇抱了个细娃儿走来。


少妇看见他,躬腰长拜:“爸爸,您今天在家哦,我是您儿媳妇李雨灵,这是您的孙娃子,有一岁多了!”泪目闪闪。宁承忠懵了,武德厚带李雨灵来见过他,说李雨灵跟她父亲李泓寿决裂了,他俩自定了终身,已在部队举办了婚礼,来给宁叔叔送喜糖吃。他当时觉得这女子穿着太艳,人太娇气。听武德厚说后,就觉得这女子还要得。这是怎么了,李雨灵怎么说是自己的儿媳妇?还说她抱的是他的孙娃子?


李雨灵抹泪说了来龙去脉。


宁承忠听后大悲大喜,老泪涌眶。悲的是终于找到了三儿子宁继强,却又是生死不明;喜的是继强击毙了射杀雪瑶的凶手报了血仇,喜的是看见了自己的亲孙儿。他抱过细嫩的孙儿看,嘴唇翕动:“像,像,是我宁家的种”。“爸爸,他的小名叫亮亮,还没有取大名,请您为他取大名。”“啊哦,好,为父给他取大名。雨灵呐,你夫君是我三娃子,叫宁继强,我孙娃亮亮的大名呢,我与你故去的妈妈早就取好了的,他就叫宁道夏!”抱了宁道夏亲吻,亲了孙娃一脸泪水,“齐了,‘兴盛华夏’,这就齐了!”


黄葛老树盯他三人点头摇头,江风又来,好大。


黄葛老树,你也悲你也喜啊。我的继强,我的儿,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抱着孙娃子的宁承忠招呼儿媳妇李雨灵快些进“松鹤居”,说是该吃午饭了,他去做饭。饭菜是李雨灵做的,三人吃饭时,李雨灵说:“爸爸,我抱亮亮来找过您两次,您都不在屋头。”宁承忠说:“哦,我去一个老朋友家了……”他信守诺言,隔不多久就乘船去长江下游那广阳坝孤屿,去看望安邦的夫人和娃儿们,问长问短,给予力所能及的关照。


重庆蜀军政府成立后的第五天,大汉四川军政府在成都成立,宣布全川独立。武德厚的事情多,先是随夏之时副都督讨伐赵尔丰,后得知赵尔丰已在成都被诛,方停止西征。返渝后,领受了训练部队、宣讲新政、劝导剪辫子、维持治安、去重庆军政府将校学堂授课等诸多任务,跟李雨灵相处的时候也少。温存时,爱妻李雨灵说她怀孕了。他好高兴:“啊,我武德厚有儿子了,我武家有后了!”雨灵乜他:“你咋晓得是儿子?”他说:“我找那瞎子算命先生算过,他说是儿子!”爱妻果然为他生了个儿子,叫他取名字。他说:“瞎子算命先生说了,大名得找贵人取,小名可叫亮亮,说‘亮’字乃九画,非十全十美,却有‘权威显达,博得名利,且养柔德,功成名就’之隐喻。你看,我们儿子这眼睛又大又亮呢,呵呵!”捣儿子的小脸蛋,“亮亮,我的乖儿子……”


不久前,武德厚得到张培爵都督密令,命他速去南岸抓捕一帮叛乱分子的头目,说是倘若负隅顽抗,可就地正法。重庆独立,清军纷纷投降,泥沙俱下,叛乱时有发生,何胖娃就被叛乱分子打死了。武德厚好心痛好愤怒,除恶务尽,是得抓捕除掉叛乱分子头目,自然树倒猢狲散。军人妻子的李雨灵知道,抓捕叛乱分子是会动刀动枪的,叮嘱他要平安回来。武德厚亲吻儿子亲吻爱妻,说他定会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