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这时候,邹胜领了武夫人和武家的魏管家进堂屋来。武夫人第一句话就问:“笑霜、德厚、继兵三个来没有?”王雪瑶扶武夫人坐下:“嫂子,他们不是都在您家吃团年饭吗!”武夫人发急,心急如焚,说了原委。说黄昏时分,喻笑霜、武德厚和宁继兵说出去转转。她说,你们早些回来吃团年饭。左等右等没回来,饭菜冷了天黑了还是没有回来。家丁闷墩才吐了话,说喻大爷、武少爷和宁家幺少爷出山庄去了,都别得有手枪。她急了,追问,你咋晓得他们别了手枪?闷墩说,我当班巡院,路过喻大爷的住屋,听见他们说去杀日本水兵,屋门没有关,我看见他们在擦手枪,都别到了腰杆上。她狠扇闷墩一耳光,你咋不立马来给我说?闷墩说,他们看见我了,喻大爷不许我说,武少爷说,如果我说了就把我舌头割了……
宁承忠听着,心子发痛,他们都是他至亲的人,他们定是去找那三个日本水兵报仇去了,日本人歹毒,他们会丧命的,腾地起身:“邹胜,叫上所有的家丁,都带上家伙!”
邹胜应声而去。
王雪瑶急了,晓得老头子要去跟日本兵拼命,性情暴躁的他早就要去找日本兵拼命了,是她阻止才没有去,她对他发过狠话,倘若他执意不听她的劝阻,她就死给他看。此时里,她欲阻止又万般担心幺儿继兵,难以抉择。
宁承忠体谅夫人心情,抚雪瑶肩头:“雪瑶,莫急,事情都还没有搞清楚,我带家丁去日本人那兵营探探情况。你放心,我不会硬拼的,要是他们去了那里报仇,我会设法救他们回来。”对武夫人,“嫂子,您也莫急,且回家听候消息,说不定他们已经回到武家山庄了。”
武夫人说:“我啷个不急,德厚是我儿子,笑霜是我干女儿,继兵是我侄儿,个个都出不得事情!承忠贤弟,我带了袍泽兄弟们来,都带了家伙,在外面候着的,全由你调遣。”脱去氅衣,亮出束腰的黑色衣裤,可见腰间闪亮的左轮手枪,“我跟你们一起去,灭了龟儿子东洋兵!”
宁承忠晓得,武夫人是有武功的,拱手说:“小弟遵从嫂子吩咐。只是,您断不能去。”
武夫人说:“为啥?”
宁承忠想说她年岁大了又没说,他了解武夫人,她看起温文尔雅,却是柔中有刚,她给他说过,定要找日本人算账,誓为夫君报仇:“嫂子,我是希望您在这里宽慰您弟妹雪瑶,她经不得事情。”
武夫人看王雪瑶,王雪瑶泪花儿闪闪,心软下来:“好嘛,我就留下来伴我弟妹,让魏管家跟你们去。”
穿青打衣的宁承忠率众摸黑赶拢日本水兵兵营,埋伏在兵营高墙外的后山林里,这里可观察院内情况。他和邹胜装扮成樵夫来过这里,对这依山挨水的兵营的环境地貌有所了解。这兵营掩映在树丛里,营房、牲口房、食堂、医务室散建,四围是挂有铁丝网的高墙。大门有炮楼,江上有炮舰。而今洋人当道,又有所谓《重庆日本商民专界约书》限制,加之日本水兵武器精良,是没法子强攻的。报仇雪恨的唯一之法就是暗中查到并惩处那三个日本水兵,尤其是领首的那个黑脸水兵。看来,笑霜他们是趁日本水兵吃年夜饭之机来暗杀日本兵报仇的。他这么想时,兵营里响起“叭叭叭”的枪声,片刻,枪声大作,传来日本水兵的喊叫,电筒光、探照灯光四射,子弹划出道道亮线。借助探照灯光,他看见了飞跑出兵营大门的喻笑霜和武德厚,没有看见继兵,心里发悸。即令邹胜、魏管家各带一路人快速往兵营两侧包抄,他带一路人居中,以他的自来得手枪的枪声为号,齐朝日本水兵射击。叮嘱要设法救出喻笑霜他们。也叮嘱,即便是救不出他们也不可恋战,打乱日本兵就撤,以避免伤亡,喻笑霜他们会趁乱逃离的。还叮嘱,要分散撤离,不走明路走暗路,来他个鸟兽散。
宁承忠这部署有效,他鸣枪后,兵营的三面齐响起步枪、猎枪声,日本水兵乱了。他一直盯着喻笑霜和武德厚,见他俩钻进了林子里,却一直不见继兵,心里沉重。日本水兵训练有素,慌乱片刻便镇定。小吉太郎挥舞指挥刀喝叫,水兵们的电筒光齐灭,大门的门灯和院内的路灯亦灭了,只探照灯往复扫射。水兵们很快兵分三路还击。宁承忠心惊,狗日的日本鬼子厉害,摸清楚他们隐藏的方向了,他们武器好,打下去要吃大亏。“哎哟……”他身边一个家丁惨叫倒下,他叫人抱了这家丁撤离,令人去叫邹胜、魏管家他们撤离,喝令身边人撤离。
人些鸟兽散,来不及也没法清点伤亡人数。
宁承忠寻山林荆棘走,身边有两个家丁紧随。走一阵,他叫两个家丁分开走,他们还是紧随,说是夫人说了,务必要保护好他。他说:“人多目标大,会被日本兵发现。”两个家丁依旧不离开他。他瞪眼呵斥:“啷个不听招呼,你们要保护我,分开走就是最好的保护,赶快分开走!”两个家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躬身钻进林子里,快步甩开两个家丁。之后,他独自回返。他放心不下兵儿,活得见人死得见尸,决定独闯日本水兵兵营。他一个人去目标小,救出幺儿的可能性大。他不走兵营大门,走挨山的后门。后门是道窄小的紧锁的铁门,难以撬开,却有棵顺坡斜长的树子的粗大树干伸进兵营的高墙。他身子依旧硬朗,动作敏捷,飞身上树,顺树干爬过院墙,没见下面有日本兵,从怀里掏出绳子套牢在树干上,顺绳子下到兵营里。出发时,他和邹胜都带了绳子,就有这样摸进兵营的打算。
兵营里树木杂草丛生,天黑得伸手不见掌,利于隐蔽却难以寻找继兵。兵营已趋平静,大门的门灯亮了,稀疏的路灯也亮了,炮楼上的探照灯四射。有处的灯光明亮,是医务室,室内外都亮着煤气灯。宁承忠摸了过去,见日本军医和护士在为几个日本伤兵治伤,门前的坝子里摆放有几具尸体,右臂缠绷带的小吉太郎指挥士兵们为尸体罩上白单。
宁承忠认识这个日本少佐,是在安邦邀约的一次宴席桌上认识的,觉得这个戴眼镜的中国通也还面善,说话彬彬有礼。席间说到大清国的海军,小吉太郎说,他是佩服中国海军的,尤其佩服致远号巡洋舰的管带邓世昌。说早在中日甲午战争前七年,中国就有了北洋舰队、南洋舰队、广东水师、福建水师,总吨位近七万吨,居世界第十位。而那时,日本海军的总吨位还不到四万吨。遗憾的是,直到中日开战前,中国海军都没有添置一艘新的舰艇,而日本海军的总吨位却超过了六万吨,舰艇的航速、火炮的数量口径射速和弹药的威力都超过了中国海军。说战争的胜负是取决于实力的,感叹战争的代价太大,希望中日和平相处。小吉太郎的话不无傲慢,说的却是实情。宁承忠是知晓这些事的,李鸿章大人给他说过。他还知道,中国海军里有吞吃军饷、倒卖弹药,甚而用舰船走私鸦片之事。临别前,小吉太郎感叹,你们中国太大了,我们日本太小了,身为日本国民,时时有种危机感。他正色道,所以你们一直觊觎我国。小吉太郎说,我的意思是,日本的资源太少,中国的资源太丰富,彼此多做生意于双方都有利。他说,前提必须是平等交易。小吉太郎点头,祝愿他父母健康长寿。他道谢,说他父母都过世了。小吉太郎深表遗憾,说是失礼了。他揶揄也真情规劝小吉太郎,说他应该呆在日本,不该漂洋过海来中国这内陆远地,他父母会很思念担心他的。小吉太郎动了感情,向他致谢,说身为军人的他不得不听从命令,争取年末或是年初回国去探望父母。此时的小吉太郎神情庄重,他一定在为死去的士兵难过,为自己的负伤愤懑。大年三十夜,死人伤人是令人悲哀的,这些死去的日本士兵不过二十来岁,小吉太郎不过三十来岁,他们的父母知道后会好哀伤。这都是为了啥,全都是小日本侵略我国的恶果。也不知我们的伤亡如何,伤亡者的老人也会好哀伤。心里股股作痛,兵儿,你在哪里,为父救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