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宁承忠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有长寿之居寓意的“松鹤居”里先后为两个至亲的亲人办丧事,这是人世间最为哀伤悲痛的事情!
办完雪瑶的丧事,宁承忠一身瘫软,茶饭不思,狼脸青灰。承业夫妇、继富夫妇、继国夫妇都竭力宽慰,望他节哀,望他千万要保重身体。笑霜哭得伤心,说她那天让雪瑶姐组织南岸女协会开会,是怕她去“朝天观”会有危险,不想,却失去了好姐姐。啊,这是天意么?老天爷呃,你不公,太不公啊!自己还当过朝廷命官的,可自己的两个亲人都因这腐朽的朝廷而丧了命。自己老了,草民一个,那革命的事出不了啥力,可也得尽心。眼布杀气,是得要好好地活着,得要抓住那个凶手,取尔性命,为爱妻报仇!
磁器口古镇人流如潮,热闹喧嚣。宁承忠挤在人群里走,东看西望,没有看见笑霜,走至古镇小街的尽头,转身回走,走到水码头石梯边的那棵黄葛树下。黄葛树垂枝看他,仿佛在说,您又来啰。笑霜昨天给他说,他俩今日下午五点在这树下会面,送给他一块怀表,说是专门给他买的,好掌握时间。他当时说,我们明日何不一起从朝天门赶上水船去磁器口。笑霜说,她明天一大早就要赶到磁器口,组织妇女协会的人在庙会上宣传新政,让他多睡会儿,让他自己乘船前往,下午五点钟前赶到就行。笑霜是先要忙革命的事情,他是不好去掺合的。
看着这黄葛树和树下陡峭的石梯、郁绿的嘉陵江和江上舟船,他就想到当年的那个秋暮,他俩在这里述说衷肠,认了兄妹。咳,时间真快,一晃二十年了,这才又来故地重游。笑霜给他说了,她跟侄儿继兵学,也加入了同盟会,事情多,忙死个人。笑霜也五十多岁了,还是风风火火还是风韵犹存。雪瑶走了,笑霜忙里偷闲不时来看他,陪他天南地北说话,倒是得到慰藉。早春的白瓷般的太阳朝西走,他看怀表,快到五点了,她就要来了。笑霜说要在这里跟他说件大事情。他问啥子大事情?笑霜说,到时候再说。他问是否是同盟会或是袍哥里的大事情?笑霜说,跟你说了,到时候再说,不许再问。他就不问,见面就可知分晓了。
宁承忠这么想时,被一个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拉进了路边的一个竹棚里,里面摆放有木桌木椅,木桌上放有稀饭、茶水和小菜。剃头匠在为一个坐在条凳上的穿破旧长衫的老农修发际,地上有条剪下的辫子。胖子军官恭维说:“您老剪发辫啦,大吉大利!”搀扶老农到木桌前坐下,“您老请用饭。”老农口鼻淌泪,捧了土碗喝稀饭,黑指甲陷在稀饭里:“哦啊,我的辫子……”见一士兵欲将他那剪下的辫子扔进麻袋,抢步过去夺回,塞进怀里,“是我的辫子,我死后得留个全尸。”胖子军官摇头笑:“愚昧,迂腐。”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拉了宁承忠到胖子军官跟前,揭开他戴的褐色毛线帽子,他那发辫垂落。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向胖子军官敬礼:“报告长官,又逮住一个没剪辫子的。”胖子军官拍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你龟儿子眼睛还尖。”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得意:“是您说的,现今卖高帽子的店铺生意兴旺,街上戴高帽子的人多,其中有诈。”胖子军官说:“不是我说的,是我们武副支队长说的。”盯宁承忠笑,“老先生,您都看见了,来来来,剪辫子,剪了辫子吉利,还有饭菜吃,这竹棚是政府优待剪发辫者专设的。”摁他坐到条凳上。剃头匠就磨剪磨刀霍霍。宁承忠心急火燎心火上窜,笑霜来了会找不到他的,这发辫可是伴随了他大半生的,听他们说到武副支队长,心想定是德厚了,觉得这胖子军官面熟,又想不起来是哪个,说:“呃,莫剪,叫你们武副支队长来,他是我侄儿!”欲借武德厚的招牌脱身。胖子军官说:“那也得剪,我们武副支队长说了,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剪。”对剃头匠,“剪!”剃头匠手起欲剪。宁承忠腾地起身,两眼瞪圆:“看哪个敢动老子的发辫!”就见喻笑霜走来,她摁他坐下,接过剃头匠手中剪刀,瞪眼说:“我敢动!”手起剪落,宁承忠那发辫落地。事情突然,宁承忠叫苦不迭。“早就喊你把辫子剪了,你总是拖,今天是拖不过去了。”喻笑霜说,“我正找你呢,遇见了德厚弟娃,他叫我来看看剪发辫的竹棚,不想你倒在里头。”看他那齐耳的乱发,扑哧笑。剃头匠为宁承忠修饰头发。胖子军官笑问:“老先生,您也要留下辫子带进棺材?”宁承忠窝火,欲喝骂又忍住,摇头说:“算毬,去了的就是身外之物了。”仿佛幺儿继兵在看他,爸,儿子为您高兴!见竹棚门口立着两个军人,是风尘仆仆的武德厚和他那副官袁得水,他俩走过来。武德厚咧嘴巴笑,挺胸并腿敬礼:“宁叔叔,您老剪发辫啦,侄儿向您道贺,大吉大利!”宁承忠要笑不笑,他喜欢武德厚,这娃儿要得。胖子军官朝武德厚敬礼,笑道:“武副支队长,我早认出他是你的宁叔叔了,可你说了,天王老子也得剪。”武德厚呵哈笑:“我叔叔不会怪你的。”扶宁承忠起身,“宁叔叔,您认不得他娃了?三堂会审李泓寿时,他上堂作了证的。”宁承忠才想起,原来是李泓寿原手下那五排头头何胖娃:“是何胖娃嗦,是说觉得面熟。”何胖娃歉意笑道:“是,我是何胖娃。对不起,行个礼!”挺胸敬礼。宁承忠摇头苦笑:“你个龟儿子的……”武德厚没有食言,还真让他娃当了军官。武德厚说:“宁叔叔,姐,走,我们吃毛血旺去。”宁承忠就看怀表,已是五点四十六分,盯喻笑霜。喻笑霜对武德厚说:“弟娃,我跟你宁叔叔要去赶庙会,你事情多,各人忙你的。”拉了宁承忠走。宁承忠跟了走,突又返回,从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手里抓过他那褐色毛线帽子戴上。喻笑霜看着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竹棚。
武德厚看宁承忠跟姐姐出了竹棚,心想,宁叔叔被突然拉进来剪了辫子,心里定是不快,姐姐陪他去赶庙会散散心也好。革命了,这腐朽的辫子是必须剪除的。心里内疚,实在是对不起宁叔叔,害得他坐牢丢官,还差点儿掉了脑袋。是他跟李雨灵温存时说了宁继兵、范晓梅去黔江参与策划起义之事的。
前年岁末的那个漆黑夜,安排好宁继兵、范晓梅去“涪州旅馆”住宿后,武德厚与李雨灵在涪州街上那夜食店吃喝得久。两人的酒量都大,话都多。李雨灵生得娇嫩,行为举止却像个男娃儿,边吃酒菜边给他讲笑话:“朝天门那坎坎上坐有一个老太婆,面前铺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哦呵,一块铜钱一个’。人些都好奇。有人问,老太婆,啥子‘哦呵’哟,还卖钱,拿来看看。老太婆不说话,伸出手。”武德厚笑:“她是要先付钱。”李雨灵点头:“围观的人好多,就有个崽儿扔给了老太婆一块铜钱,老太婆收了钱,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个草纸包递给那崽儿。人些都挤拢看稀奇。那崽儿拆开草纸包,里面还是草纸包,又拆,眯眼笑,这里面有名堂。拆开,还是草纸包……”武德厚嘿嘿笑:“有故事。”李雨灵盯他:“那崽儿又拆了几层草纸,拆到最后一层……”不说了,自顾喝酒。武德厚想听结果:“往下说噻,卖关子呀。”李雨灵吃菜,细嚼慢咽,猛拍餐桌:“那崽儿拆开了最后一层,里面是一只苍蝇,‘嗡’一声飞了,看稀奇的人都说‘哦呵’。嘻嘻!”武德厚哈哈笑:“有意思,老太婆卖的是‘哦呵’,这笑话要得。”李雨灵啃鸭脚板,觑眼盯他:“还给你说个笑话,那一次,我跟一个人去京城逛正阳门夜市,耍饿了,我要吃麻辣面,他要吃涮羊肉,争执不休,我怄气不理他。他说,呃,你啷个了,啷个不开腔?我依旧不理他。他急了,瞪眼说,开腔,你开腔!我黑眼盯他,开腔就开腔……话没说完,巡逻的官兵扑上来将我俩摁住,喝叫我俩交出身上带的枪。”“呵呵,我晓得了,北方人以为你们说的‘开腔’是‘开枪’。”武德厚比了个打手枪的姿势,“这还麻烦了。”李雨灵点头:“是麻烦。”武德厚担心:“后来呢,把你们抓去关起来了?”李雨灵作痛苦状,又扑哧笑:“骗你个瓜娃子的,没得这回事情,编个笑话逗你耍,嘻嘻……”武德厚盯她笑,灯烛、盆火下,她那俊俏的脸蛋如同一朵盛开的花,心里犯疑:“呃,你是不是真跟哪个人去过京城?”李雨灵点头:“是跟人去过京城,正阳门的夜市热闹。”“是个男人陪你去的?”“是。”“哪个男人?老的还是少的?”她抿嘴笑:“啷个,你妒忌我跟男人在一起?嘻嘻,跟你说,是跟我爸爸去的。”武德厚释然。李雨灵的笑话多,对时局的了解也多,说到立宪派喉舌《国风报》在上海创刊,主持人是梁启超;霍元甲学生陈公哲组办精武体育会;汪精卫刺杀载沣未遂被抓;中日订立鸭绿江架设铁桥协定;第二次《日俄协定》签订,联手侵夺东北;爱迪生发明有声电影;摄政王载沣宣布训辞;美英德法组成银行团,两次向清廷贷款,居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