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当晚,二弟承业在他那“洋货庄重庆总号”设在北京湖广会馆的经销点为他摆酒席祝贺,祝贺他荣升京官,恭贺他见到了太后老佛爷。兄弟二人都好高兴,说不尽的话。其间,二弟再次提醒他要去拜谒庆亲王,说拜谒用的银子他已筹好了,先借给他用。他不笑了:“我可不趋炎附势。”二弟发急,说庆亲王受贿索贿不亚于荣禄,他与他儿子载振和臣子那桐卖官鬻爵,被讥为是“庆那公司”。宁承忠知道,今年三月,太后倚重的军机大臣荣禄去世,奕劻以亲王之尊补缺,成为军机大臣,且依然总理外务部,还总理财政、练兵诸事,他这样的集内外大权于一身的高官都卖官鬻爵,成何体统!承业苦劝他:“大哥,你不去拜谒不去送银子会官位不保的。我跟你说,那个道员林开謇,老佛爷在西安避难时,他去觐见了老佛爷,老佛爷一高兴,就把江西学政的官缺赐给了他。他上任前去拜谒庆亲王,三次没能进得王府,门丁才说,是他没带银子来。他说,这门口张贴有严禁收受门包的王爷手谕啊。门丁说,王爷能不这么说么,这个钱您省不得。他凑钱去拜谒了庆亲王,这才赴江西上任。可没多久,传话说要八千两银,还是看在太后情面上的优惠价,这官位别人要两万两。他无奈,说缓缓就送上。他这一缓就‘缓’来了朝廷的一道圣旨,被从学政又降职为道员,那官位已卖给了别人。”宁承忠听着,似信非信:“未必我大清国就都是贪官了?非也,承业,你是晓得的,你我的高曾祖外公宁德功就是清官,乾隆十六年正月,安徽歙县等十五州县大旱,任军机大臣的他奉旨赈灾,将他的俸禄和家中饰物全都用于了拯救灾民……”宁承业摇头苦笑:“大哥呃,你方脑壳啊,不明世事啊。我跟你说,你……算,算了,不说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把握着办。弟娃我是希望你把这美差做稳当,有你在京城做大官,我的生意就更好做。大哥,我跟你说,现今这商部就倡导要官商一气,广辟利源。”他说:“官商交往得要有道,断不可勾结谋私……”饭后,宁承忠倒是去拜望了恩师赵连武大人,赵大人祝贺他荣升,留他吃饭,说他二弟宁承业托他办的那猪鬃商独生儿子会试的事情没有办成,很是遗憾。他说,恩师按法度办事是对的,不必挂在心上。恩师说,你理解就好,唉,现今办事,权小了不行,钱少了也不行。赵大人说的是实情,唉,贪腐泛滥成灾啊!他少了与恩师当年那无话不说的激情。
宁承忠没有去庆亲王府拜谒奕劻大人,离京赴沪前,奕劻大人却在庆亲王府召见了他,其子载振大人也在。进王府大门时,宁承忠特地看了门口张贴的严禁收受门包的王爷手谕,心想,二弟说的和传言的是夸张了。进到正殿,见字幅高悬,上书“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遗百姓,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书以遗子孙。”浓眉微胖的载振大人对他说,这是他家的“四留”家训。他由衷赞叹。茶叙间,他专心聆听二位大人训导,加之到商部后的所见所闻,知道商部要管要办的事情繁多。归结讲,一是农业。倡设农务学堂,农学之进步,以学堂为权舆,教授中国之农用成法,参东西洋之新理;二是工商业。今地利日兴商务日广,促其发展以解财政之困;三是劝办商会。中国历来商务素未讲求,不特官与商隔阂,即商与商亦不相闻问。力除隔阂,必先使各商有整齐划一之规,而后,商部尽保维之力;四是外贸。加强中外交流,用心比赛,取彼之长,补我之短,以图改良之计。宁承忠振奋,对大清灰冷的心有了回暖。“宁承忠,你呢,是敢作敢为的。我大清之所以吃洋人的亏,皆因国力贫弱。你这次去上海,要把劝办上海商会的事儿做好,以上下一心,官商一气,广辟利源。”精瘦的眼袋下垂的白须白发的奕劻大人说。“谨遵王爷训导,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他拱手答。载振大人说:“宁承忠,讲讲你的想法。”他拱手说:“回大人话,下官拥戴商部首在京师、上海、天津、广州、汉口、重庆、烟台、厦门等地先设商会之决策,这些地区都是商务繁盛之区,可起率先示范作用。”二弟承业倒成他的老师了,说重庆被商部首推为设立商会的城市,与其开埠有关。给他说了许多有关商会的事情,“万事开头皆难,关于劝办商会之事,据下官了解,就有人恐有摊捐而望而畏之,亦有人担心利益受侵而犹豫不决,还有人觊觎会董位置。”奕劻大人说:“所以呀,商部才委派你这个要员去,你是有办法的。”他回话:“承蒙王爷厚爱,下官是这么想的,去上海后,即行访觅声望素孚的华商,面为晓喻,律知举办商会,实为联络团体,挽回利权……”出王爷府后,宁承忠想,王爷父子还是在为国操心操劳的。
宁承忠扑打纸扇出了“渝风水榭”,沿青石板路漫步。饭店总经理樊绣屏和副总经理月季快步走来。
“爸爸,搞定。”樊绣屏说。
“大哥,他们今晚都来。”月季说。
宁承忠来上海多日,凭借其京城要员之身份,见到了不少声望素孚的华商,都有办商会的愿望,却少有提出具体的行事举措。心想,官场之上,他们一般都讲客套话说奉承话,应该放平身份与他们恳谈,以期早日拿出较为完整的可行方案。绣屏说:“爸爸,你请他们吃饭噻。”月季分管餐饮,说:“对头,大哥,请他们来我们饭店吃饭,可以赚笔银子。”他笑:“就只想到银子。”觉得也行,就叫她俩带了烫金请柬去挨个儿请,她俩在上海滩也算是老油子了。
秋阳向黄浦江辞行之时,“渝城饭店”迎来了上海商界的各路精英。穿西装或旗袍的男女职员在樊绣屏、月季两位老板的率领下,恭迎在饭店的大门内外。两位女老板均穿华贵的凤仙领高开叉十八镶花边短袖旗袍,樊绣屏的旗袍和圆口布鞋是月白色的,月季的旗袍和圆口布鞋是墨绿色的,都别有银亮的胸花。穿官服的宁承忠在饭店餐厅的大包厢里迎接,随他进京随他来上海的邹胜立在他身后。“邹胜,大上海好耍不?”宁承忠问。“好耍,好耍得很,不摆了,眼睛不够用!”邹胜答。“今天给你放假耍了大半天,耍归耍,办事情为要。”“那是。”
就有贵客分由樊绣屏、月季领了来。
京城要员请吃饭,来客均都守时,分宾主落座。四张大圆桌上,没有摆放荤腥海味,摆的是家常川菜,没有上国酒洋酒,上的白沙烧。服务生给宾客斟酒,寒暄声起,不乏夸赞樊绣屏、月季两位俏丽佳人之词。来客是上海各行业、企业的老板,以银行业、汇业、钱业、质典业居多。上海金融界的头面人物严信厚、朱葆三、傅筱庵都来了,坐的主桌。宁承忠已走访过他们,了解到严信厚坦率踏实,在盛宣怀大人授意下,他已于去年筹组成立了“上海商业会议公所”,首任总理,亲定了六条简章,明确该公所“为华商生命所系,集帮商,排众难,期必成”。这算是大清国商会的雏形,为正式成立上海商会打了基础。
开席之前,樊绣屏敲竹节鼓唱清音《断桥》:“口含着哇野灵芝才把我的夫度过哦,小青儿他为你呀煎汤就熬过药哇啊。将将我才度活耶你就不认我,夫哇不该你到金山寺去把那个和尚来学哇啊……”月季有招有式唱川戏《梁红玉》:“胭脂淡抹出京口,志挽天倾战楚州。金山桴鼓威海内,淮水浮图殁巾帼……”获得满堂喝彩,气氛活跃。宁承忠目光炯炯举杯:“难得与各位贤达在此一聚,今设便宴,请各位尝尝我家乡的菜喝喝我故乡的酒。这菜比不得上海菜的清雅鲜香,这酒比不得上海酒的名贵柔绵,有的是巴蜀酒菜的麻辣火热。没吃过和吃过巴蜀酒菜的都请放开吃尽情喝,吃喝个辣肝辣胆辣心辣肺。诸位,来,干杯!”仰头喝尽杯中酒。气氛越发活跃,都喝酒吃菜,唏嘘夸赞声起。坐宁承忠右位的五十来岁的朱葆三笑说:“宁大人,你这有歌有舞有酒有菜的,不会是鸿门宴吧?”宁承忠面挂酒色,笑道:“此话怎讲?”朱葆三说:“我知道大人的一番苦心,只是这办商会是要银子的,呵呵。”宁承忠说:“我要的是点子。”坐他左位的年过六旬的严信厚接话:“嗯,点子重要。”挨严信厚坐的二十八九岁的傅筱庵道:“我等期盼宁大人出点子呢。”宁承忠说:“宁某对商业乃是外行,悉听各位高见。”对严信厚拱手,“信厚兄乃‘上海商业会议公所’总理,定有不少好的点子。”他这么称兄道弟说话,气氛就显随活。严信厚说:“愚以为,商会乃众商之代表,不应有地域、行业之限制。”朱葆三点首:“信厚兄言之有理,这商会呢,应是商人自愿参加的民间组织,代表商人的利益,协调商人之间、商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只要交纳一定的会费,便可成为商会的会员。”看傅筱庵,“筱庵老弟,你说是否?”傅筱庵笑:“二位兄长说得都对。”宁承忠看傅筱庵:“筱庵弟,您年轻,说说你的想法。”傅筱庵拱手:“宁大人发话,我就说说,办商会应该教育随行,商部可开办些实业学堂,夺西人之长,以求实用,其门类可设算学、化学、机器学、汽机学、电学、气学、光学、地学、矿学等等,培养一批实业人才。”宁承忠点首,对严信厚:“信厚兄,您对商会层次的设立有何见教?”严信厚说:“愚以为,可设商务总会、分会、分所三级,层层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