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重庆八月的黄昏,热死人。宁承忠办完公差路过“大河票号”,就去继富为他夫妇留的三楼那房间里小坐,实是想从继富口中了解二儿子继国在美国的真实情况。二弟承业说漏过嘴,说有个美国姑娘在追求继国。承业是在一次家宴的酒席桌上说的,当时他喝得烂醉。酒醒后说,那是酒话,没得那么好的事情,继国要真娶个洋姑娘倒好。他犯疑,雪瑶担心,写信去问,继国回信说没有这事。雪瑶说,继富、继国兄弟两常有书信往来,继富还向继国打问美国银行的事情。
继富心大,把“大河钱庄”办成“大河票号”了,开展了存放款、汇兑业务,有的官府的人也来存放款了。继富说,道光三年,山西平遥就有了“日升昌票号”,明万历八年,意大利威尼斯就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银行,道光二十八年,英国“丽如银行”在上海开办了“金宝银行”,都赚足了钱。重庆迟早也会有银行的。说银行是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是经营存款、放款、汇兑、储蓄,充当信用中介的最好形式,通过存放款间的利息差额分享其可观的剩余价值。他承认,大儿子是能干,有头脑,赚得的钱翻了倍。却担心,钱是啥,钱是索命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弄不好会人财两空。而夫人雪瑶和二弟承业却支持大儿子继富办票号办银行,希望他把王家这银钱业办大做强。耳濡目染,雪瑶在她父亲和大儿子继富的影响下,对银钱业说得出道道:“是,金融业是有风险,可风险大赚钱也多。承忠,你晓得不,现今洋商购办土货都须以现金交易,而重庆呢,没得银行可通。所以呀,那些洋商对其所携带的银洋很是犯愁。”二弟宁承业说:“就是,重庆莫说没得国人的银行,连洋人的银行也没得,也没得代理外国汇兑的机构,眼看着洋钱难赚。继富侄儿,你的想法二叔我支持,你是得要早些考虑他途,切莫在票号这一棵树子上吊死。”扳手指头,“据我所知,‘天成亨’、‘日升昌’、‘蔚泰厚’、‘蔚盛长’、‘百川通’这些设在重庆的票号,现今几乎都是放款大于存款,这啷个得行,这不是在做赔本买卖么。我看啦,这钱庄、票号的寿命都长不了,迟早要被银行取代。”继富高兴:“二叔对金融业也熟悉,有远见!如能办起银行,那些洋商的银子就可以大把地赚,官府的钱也更好弄……”他就瞪眼斥责继富是见钱眼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雪瑶说他古板,说继富经营的“大河票号”现今是蒸蒸日上。他是少数派,咳,懒得管,是王家的钱呢,就睁只眼闭只眼。钱庄变成了票号,房院还是老样子,继富说,等开办银行时再行扩建。
口干舌燥的宁承忠取杯子抓茶叶泡茶,暖水瓶里没有热水,他是少不得要喝茶的,就下楼去继富的房间找开水。走至门口,听见说话声:
“我甩掉了跟踪人的。”
“那好,你就住我屋里,别出去。”
“你夫人她……”
“我还没有成亲,这屋子就我一个人住。”
“啊,谢谢您,这些日子太乱,我无处藏身,只好来您这里避一避。”
“阿瑟,您放心……”
阿瑟!宁承忠脑子轰响,朝门缝里看,果真是阿瑟。当年,他去查验真原堂时见到过他,去二弟承业家时也见到过他,他给承业宣讲教义。此刻里,这个年龄与他差不多大的家伙蓬头垢面,一副叫花子模样,黑衣教服破碎,凹眼高鼻的脸上糊满泥土。哼,阿瑟,老子查找你三年多,今天你算是被我逮了个正着。飞脚揣门,怕他越窗逃走。木门老厚,哪里揣得开。“是哪个?”继富颤声问。“我,老子!开门,开门!”门开了,继富急拉他进屋,关死屋门:“爸,你就不会轻一点。”他推开继富,上前拽住阿瑟衣领:“阿瑟,老子找你找得好苦,今天终于抓到你了!”阿瑟告饶:“宁大人,我求您了,求您千万别把我交给他们……”
宁承忠想,阿瑟是在躲避追杀,他咋跑到继富这里来了?
洋人教会强行在鹅项颈、丛树碑和铜锣峡修教堂,激起了民变。事情开始于两个月前,洋教会在重庆咽喉要地鹅项颈购地建房,士绅赵昌勖等以其压断咽喉地脉有伤风水为由,联名呈请官府制止,未得断结,众愤不平。适逢重庆府武童生府试,应试武生聚众数千人,将鹅项颈美国洋教士的房屋拆毁;又去焚烧捣毁凉风垭、丛树牌教堂的教士住宅和富户教徒的住宅。教徒罗元义早有防备,打教民众涌来时,反被他手下人打死打伤二十余人,激起更大民怨。两天内,巴县、大足、铜梁等地焚毁教徒住房二百多间,城区的美英法洋房、医馆全毁。江北的教徒激怒了,持械聚众焚毁铺屋四百多家。川东州县亦发生了民教双方的聚众械斗,许多民众自组民团打教。南川、綦江民团攻打白果树神学院,双方都伤亡惨重。清廷震惊,令川督刘秉璋即刻查办。刘秉璋派员赶来查勘,会同川东道、重庆府、巴县等府衙与外国驻渝领事、主教等洋人会商。
宁承忠就刚参加完这会商,说是会商,实是双方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议定,赔偿美英法等国偿银二十六万余两;将教徒首犯罗元义、石汇处斩枭示,吴炳南、何包渔秋后处绞;余犯或杖责枷号或饬通缉;川东道、重庆府、巴县衙门联衔告示,称重庆教案现已议结。鹅项颈等处地产已赎回,永作官荒,不准修复。今后修建教堂不得格外华丽,以免骇人观瞻,致扰物议云云。引发此次教案的洋人依旧得利。巴县知县国璋对洋人的霸道行为十分愤慨,不惧压力,据理痛斥,坚持惩办不法教首。他极力支持。安邦也附和,又劝他少说为妙。
“阿瑟,你现在怕了,怕我民众了?可你做那些恶事时咋不怕?你打死‘兴隆绸布庄’的宁老板时你咋不怕?你还装死,弄得喻秉智一家人东躲西藏!”宁承忠怒喝,“阿瑟,凭你这些罪恶你就该死,早就该死!”黑眼盯继富,“继富,你忘了你爷爷是咋死的了?你竟然还窝藏他这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爸,你别动怒,你听我说。”宁继富拉开父亲,泡了茶水给父亲,细说了原委。
宁继富是不久前去做弥撒时见到阿瑟的,也是教徒的他知道许多民众反对洋教,怕自己尤其怕票号遭到袭击,特地在远离市区的南岸的凉风桠天主教堂做弥撒。因为隔江,他一般都是头天黄昏渡江去南岸,住教堂附近的江南茶楼,第二天一早去做弥撒。江南茶楼设有住宿的房间,茶楼老板常来他票号存放款,很熟悉。
那天晚上,茶楼老板请来了曲艺队,喝茶、住宿的人坐满了茶楼大堂,边喝茶边看曲艺表演。有清音、金钱板、评书、花鼓、月琴弹唱等节目。尤其那清音动人:“佳人早起出兰房,睡眼朦胧赛海棠,叫声丫环摘来一朵配鸳鸯,丫环回言道,那海棠生的来青枝绿叶绿叶青枝一朵一朵一朵一朵真海棠。得儿洋得儿洋依得儿洋。左手扶栏杆,右手摘海棠,湿透了红绣鞋盼君郎……”唱清音这姑娘就赛海棠呢,宁继富暗叹。最后是说评书,说的是富可敌国的商人胡雪岩。他听得津津乐道,为官须学曾国藩,经商必学胡雪岩呢。听到收场才洗脚睡觉,好久都睡不着,耳边萦绕着脆悠悠的清音调,眼前晃动着唱清音那姑娘的生动活泼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