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宁承忠从京城赶回家时已近岁末,拎皮箱的他疾步走进王家大院下院,大晒坝里的那棵坚持不让树叶发黄的黄葛老树一反往年,树叶子凋落多半。晚暮的冬雨淅淅沥沥,冷风嗖嗖,树上余下的黄叶儿极不情愿地被风雨带到坑洼的泥地上。往日里,他一走进这大晒坝,听见他脚步声的杏儿便会笑着迎来,老爷,您回来了!若是下雨天,杏儿便会撑了伞来,老爷,您总是不爱打雨伞,看啊,衣裳都打湿了。雪瑶和孙儿女们便会迎出“松鹤居”来,满院子热闹。赶路走得身子发热的他心子冷寒,雪瑶,你出啥子事了,是害急病了,是摔伤了,是被车子撞了,是坐渡船出事了……万里之遥的途中,他一路都在担心着雪瑶的安危。他是接到继国和贝拉电报的当日返渝的。二弟承业有生意上的事走不开,让他等几天一起回渝,他没答应,去电报局发了回电就匆匆离开了京城。
宁承忠迈“松鹤居”门槛时,步子沉重,希望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坏。赵管家如同平日那样恭迎他,接过他拎的皮箱:“老爷,您回来了!”
宁承忠盯赵管家:“夫人啷个了?”
赵管家说:“夫人正在堂屋里呢,一家人都在堂屋里呢。”
看来雪瑶是病倒了,一家人都在守护她。不对,她病倒了该躺在床上,啷个会在堂屋里?快步绕照壁过天井登石阶进堂屋。
堂屋里火烛明亮,雪瑶和孙儿女们围了八仙大桌坐,杏儿、老妈子忙着上菜,跟往日吃饭无有二样。雪瑶坐在惯常坐的主座边,起身笑道:“老头子回来啦,走饿了吧,快过来坐。”雪瑶好好的啊!继国两口子也是,要我回来就实说,发啥子假电报骗老子。哼,定是雪瑶让他俩发电报催我回来。宁承忠乜雪瑶,想赌气回住屋,孙儿女们早围上来爷爷爷爷喊叫,嚷着要吃京城最好吃的冰糖葫芦。他着实后悔,忙着赶回家,忘记给孙儿女们买冰糖葫芦了:“哦,呵呵,冰糖葫芦一点都不好吃,爷爷吃了一口就不吃了,爷爷给你们买糯米麻糖吃,糯米麻糖包得有芝麻、桂花,又香又脆,好吃得很……”
陆续端上桌的有香肠、腊肉、腊猪蹄和泡咸菜,有白菜豆腐汤,有南山黄酒,有菜干饭。坐到主位的宁承忠着实饿了。雪瑶平安无事就好,天大的好事情,你还生毬个啥子气啊。他问雪瑶加急电报的事情,雪瑶说:“你是耍得忘乎所以了嗦,不想回来了嗦。”看来,是老婆子想他了,心里忐忑,自己是忘乎所以了。心想,未必是他与笑霜的事儿雪瑶有感应?咋次日一早就发来了电报?咳,瞎想,不可能。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做了,今晚黑就把事情给雪瑶说清楚,认打认罚没得二话,笑霜是必须要娶进门的了。他这么七想八想,雪瑶忙着给他拈菜敬酒,说是为他接风洗尘。他就吃菜喝酒:“呃,老婆子,你咋知道我今天到家,准备了恁么丰盛的一桌酒席?”王雪瑶笑道:“我计算过你的行程,不出这几日准定到家。腊月间了,这些腊肉、咸菜都是放得的,菜干饭、豆腐汤一热一煮就行。我给赵管家、老妈子和杏儿说了,一听见你的脚步声,就端上桌。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出远门回来,吃起更有胃口。”“嗯,知我者雪瑶也!”好久没有吃到家里的饭菜了,他吃喝得高兴,讲说了京城的和一路的见闻奇闻,满屋子欢声笑语。他问了家里的情况,雪瑶一一回答。问了雪瑶帮助她二哥管理的王家的盐巴生意,雪瑶说,很难,惨淡经营。又问到孙儿女们,雪瑶说,一个个都调皮得很,也逗人喜爱。他呵呵笑。
忙完诸事,夜深人静,王雪瑶哇地哭,跪到宁承忠身前:“承忠呀,我……”戴铜质镜框老花眼镜的宁承忠正襟危坐书桌前温灯夜读,看一堆官文,赶紧拉雪瑶起身:“老婆子耶,你让老二和他婆娘发假电报催我回来,我也没有怨你呀。”他看官文,其实心里在想啷个跟雪瑶说他跟笑霜的事情,不想雪瑶竟向他下跪,越发地内疚。“承忠呃,老头子呃,我,我那天不该去弹子石逛街啊,不该和杏儿回来那得么晚啊,我,对不起你……”他听出有事,且不是小事,扶雪瑶坐下:“还真出事了,啥子事?快给我说!”她又哇地哭,竭力压低声,泪水似涧水下落,抽噎得说不出话。他端过书桌上的茶杯:“雪瑶,你莫急,喝口热茶,慢慢说。”她喝几口茶,揩脸上泪水,咬牙切齿说了她和杏儿被三个日本水兵强暴的事情。他听着,全身欲爆炸。“雪瑶大难”的诸多情况他都想了,唯独没有想到这事,雪瑶毕竟是他这个朝廷从三品命官的夫人,杏儿是他家的丫环。怒火填膺:“狗日的日本强盗,倭寇,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我宁承忠誓不为人!”从衣柜里取出喻笑霜送给他的自来得手枪,在衣架上取下牛皮手柄马鞭:“雪瑶,拿官服,叫赵管家备马!”狼脸拉长,两眼发绿。她坐着没动,盯他摇头:“没得用的,都没得用的。”他就自己穿上官服,挥马鞭出门。她起身拉住他:“我说了,都没得用的,你去也是白白送死。”他瞠目说:“老子干掉他一个够本,干掉他一双赚一个!老子要让他小日本看看,我中国人是不怕死不可欺的!”欲走。她吼叫:“承忠,你还是不是我夫君?”他住步:“雪瑶,我当然是你夫君,永远都是。”她泪水断线:“那你坐下,你听我说……”
王雪瑶的讲说令宁承忠心惊肉跳激动感动悲伤。武德厚和范晓梅的壮举使他对他们充满敬意钦佩,他们的行动无果令他愧颜,这些个大清国的官员包括自己,都是庸才草包混蛋瘟猪儿。“承忠,你是这个家的掌门人、主心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儿孙们咋个过啊。承忠,你必须听我的话,断不能贸然铤而走险,晓梅姑娘和继兵都再三说了,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得要找机会,硬拼是要吃大亏的。我跟你说,哲嗣兄他……”“哲嗣兄啷个了?”“他去援助德厚,被打死了……”他哇地大叫:“啊,我的哲嗣兄,我的挚友……”男儿有泪不轻弹,痛心疾首的他老泪纵横,瞪眼如盘,胸脯起落,国运不昌,任人宰割啊。雪瑶为他抚柔胸口:“老头子,你也五十好几的人了,又刚出远门回来,万不可过于动怒……”宁承忠泪目闪闪,雪瑶遭受如此大难,本该他宽慰她的,她反倒宽慰自己。雪瑶啊,我的爱妻,你强压心中巨大的痛楚和委屈,反倒无事一般迎我归来,跟我说道家常。雪瑶,是我无能,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对不起你!啊,这是报应么?是对自己在京城忘乎所以的报应么?唉,咳咳,雪瑶、笑霜,是我前辈子欠了你们两个啊!与笑霜之事再不能对雪瑶说,说不得,会使她雪上加霜。他拉过雪瑶的手抚摸,嘴唇翕翕抖动,半响无声。自己空有一身官衣,空有一腔抱负,空有一副狼模样,竟连邹胜也不如。对邹胜的思念之情顿生,明日去医院看他。
夫妻二人躺到床上后,他搂她到怀里听她诉说,心涌大波,雪瑶,你柔弱不懦弱,温顺却刚烈。
范晓梅组织民众抗议无果、武德厚起兵却被迫撤退、武哲嗣无辜丧命,王雪瑶失望绝望,想寻死,又放心不下夫君和儿孙们。儿子儿媳们都闻讯赶回家来看望她宽慰她,带了补品来,劝她一定要想开些,一定要保重身体,说是她若是倒下了,这个家咋办,父亲会经受不住的。晚辈们的关心和叮嘱,承忠的即将归家,她打消了死的念头,想到那本放在大衣柜的小抽屉里的承忠让她千万要保存好的“宁氏家谱”,取出再次翻阅。以往,她是随便翻翻,这次她逐字逐句细看,看得惊心动魄,泪水儿涟涟。
那天夜里,王雪瑶正看家谱,突听老妈子惊呼:“快来人呀,不得了啦,杏儿上吊啦……”心子发紧,抽身往杏儿住屋赶去,进屋后,见从房梁上紧垂的丝巾系在杏儿的颈子上,杏儿瞪眼张嘴面色青紫,老妈子死死抱住杏儿的双脚往上撸,尖声哭喊:“杏儿呃,你呀你,年纪轻轻的,啷个自寻短见啊,你和夫人的仇都还没有报呀……”赵管家闯进屋来,大惊失色,一时不知所措。“凳子,快搬凳子!”王雪瑶厉声喊,从桌上的针线篓里寻出剪刀。赵管家回过神来,端了凳子过去,颤巍巍爬上凳子,接过她递给的剪刀。她扶住赵管家:“快剪断丝巾,快!”赵管家拿剪刀的手抖动,踮脚抬手,剪了好几剪子才剪断丝巾。她和老妈子抱了杏儿放到地上,心子揪紧,扪杏儿口鼻:“有气,还有气,快叫郎中!”
幸亏老妈子发现早,他们救得及时,杏儿捡回条命来。
是啊,仇还没有报呢,为啥子要去寻死?得好好活着,得报此仇!得管好这个家,得让大人细娃儿都好好活着。王雪瑶百般劝导宽慰杏儿,说人生会遇到好多的难事苦事,会遇到好多想象不到的难事苦事,人得要有志气有硬气,天塌下来也得撑住。说负伤的邹胜还躺在医院里呢,你就放得下他走了……她这么说,杏儿哇地哭,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