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这日下午,宁承忠家来了客人,重庆仁字号袍哥掌旗大爷、富绅武哲嗣携夫人和干女儿喻笑霜登门到访。宁承忠设家宴款待,迎接贵客武哲嗣夫妇首次登门,为刚从日本归来的喻笑霜接风。
宁承忠是鄙视商人、袍哥的,对武哲嗣却另眼相看。他是个开明的有良知的商人袍哥,是喻笑霜的干爹。邹胜给他说过,在重庆码头做事,少不得跟这些人打交道,即便是以毒攻毒也该利用。
是喻笑霜怂恿干爹干妈来访的,说是自己与宁夫人雪瑶认了姐妹,得去看看雪瑶姐,送礼物给她。干妈说该去,干爹说那就去。
喻笑霜穿左右开叉直身氅衣,衣掩至足,只露出旗鞋的高底,显得高雅富贵。宁承忠看着暗叹。喻笑霜送给雪瑶姐的礼物是一块日本印花雪纺面料,嘻嘻笑说:“雪瑶配雪纺,玉衣配娇娘,雪瑶姐做衣服穿会更漂亮。”说得雪瑶姐心花怒放。喻笑霜还送给雪瑶姐一盏“河豚提灯”,是用河豚鱼皮做的,小巧精致,像个胖乎乎的娃娃脸,其上可见鱼刺。喻笑霜说:“日本的山口县盛产河豚,日本人把河豚读作‘福’,‘河豚提灯’是吉祥物。”王雪瑶爱不释手。宁承忠不喜欢,有书记载,河豚乃是“满脸杀气的邪恶者”。喻笑霜说:“日本人早先害怕河豚,现可以安全食用了。河豚不只是好吃,还可制作玩具和工艺品,他们就制作有‘河豚皮球’,供喜爱棒球的孩子们玩耍。”宁承忠想,河豚的恶毒本性是改不了的,如同日本侵略者一样,不仅霸占了琉球,还进攻我台湾,软弱的清廷赔偿了五十万两白银,日本人才退兵。
说到孩子们,武夫人就问起宁家的孩子们来。王雪瑶说:“大儿子继富忙着‘大河钱庄’的事,二儿子继国成天都往他二叔那里跑,幺儿子继兵在‘三巴书院’念书……”“三巴书院”是武哲嗣主持开办的,宁承忠夫妇给过资助。武夫人见过宁继兵,她那十二岁的儿子武德厚也在那书院念书。有一次,她去接武德厚,遇见宁承忠打宁继兵,说他竟敢逃学。是她上前劝说,他才住手。武夫人说了这事,大家都笑。王雪瑶埋怨宁承忠,说他这人下手重,把娃儿打得惊叫唤。宁承忠说娃儿不打不成材。他们都不知道,武德厚就是宁家被拐卖的三儿子宁继强,亲兄弟俩在同一所书院念书,也都互不知情。武夫人还知道一件事,她儿子武德厚对九岁的女学子范晓梅说脏话,捏她的脸,范晓梅哭了。宁继兵打抱不平怒眼阻止,武德厚骂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二人都倔,老子龟儿对骂,扭打成一团。武德厚跟父亲武哲嗣学过武功,将宁继兵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她去喝止的。她为武德厚从小学坏而伤脑。武哲嗣说,男娃儿少不得要打架,有我武家敢爱敢恨的秉性。还说,这小子要是真喜欢那个细妹崽范晓梅,将来长大后就娶了她进门,做我武家的儿媳妇。
席桌上说到了王家大院,武哲嗣说,这可是重庆城的名门大户,问起是如何发家的。雪瑶就滔滔不绝讲说,明末清初,王羲之后裔一脉经江西移民填川来到重庆落户,聚居东水门一带。清朝道光年间,生长于重庆湖广会馆的后人王信文,看中了南岸这商贾云集、市井繁荣的水码头,选了此地定居,是其王家大院的始祖。他开先做粮食买卖,有一年,霪雨成灾,家中上千斤胡豆全都霉变,只好当废物处理,殊不料,这些发霉的胡豆被牲口吃后,竟然治断了正在牲畜中流行的一场瘟疫。王信文的名声大震,生意更加兴隆,买了地建了房。后来,他转做盐巴生意,成为川东数一数二的大盐商。他常年在外奔波,穿件长衫拿把撑花老伞,两次翻船都大难不死。有人说,是那把油纸糊的雨伞的浮力救了他。至今,弹子石一带还流传着“王神仙”的雅号和他的传奇故事。
宁承忠听雪瑶父亲说过王家发家之事,心想,自家的高祖母宁徙也是从福建闽西过来的填川移民,汗颜其爷爷当过土匪头子。此刻里,上门女婿的他想到了王家大院的安危,王家盐业的兴旺靠的是川江船运,倘若洋鬼子的轮船开来争利,必会导致其衰败。
饭后,宁承忠乘船渡江回官邸办差,武哲嗣去他开的南山皮革厂谈一笔皮货生意。难得过来一趟的武夫人邀约了王雪瑶去逛弹子石,喻笑霜跟了去。
弹子石与朝天门码头隔江相望,上接野猫溪下临水码头,形成了弹子石河街、弹子石正街、弹子石新街。重庆城的长街短巷,其名称大都有其来历,热闹的弹子石亦然。三个女人一台戏。王雪瑶、武夫人、喻笑霜三个女人转游弹子石的大街小巷,无所顾忌,说男女之事,说弹子石的由来。大禹治水归里,见其妻涂山氏跟山石融在了一起,惊愕悲憾,面石哭唤涂山氏,其声其情恸天动地,“轰--哗!”一声响,巨石应声而开,竟蹦出个娃儿来,禹王取名为“启”,是为夏启。这里就得名为“诞子石”了,是儿子诞生之意。说是被后人讹传为“弹子石”了。
三人都嘻哈笑。
王雪瑶说承忠查过史料,说的又不一样,说这江边原先有三尊巨大的柱石,支撑着一个圆形的巨石,形似“弹子”,因而得名“弹子石”。后来,巨石被炸雷击毁,名字倒留传下来。说这里早先是荒山野岭,乾隆年间才有了水码头,成为跟黄葛渡、海棠溪、龙门浩、玄坛庙齐名的南岸五大码头之一……三人一路说笑、购物,逛得日头西下,到了繁华的大街口。
林立的商铺、攒动的人群、来往的车轿被落日镀了层金。
前方围了一大群人,三人过去看热闹。挤进人群看见,丈高有余的石柱前立有个木桩,木桩上,一道铁链套牢在一个上身赤裸的瘦高男青年的颈子上。王雪瑶说那石柱是醒酒石,那木桩是軃神桩,抓住的坏人就套在这里示众。都不忍再看,出人群后,武夫人问要套好久?王雪瑶说,说是要套到他真心悔过认错。喻笑霜心生怜悯,觉得也太残酷了……蓦然想起什么,回身踮脚看,那被套住的人有些面熟,终于想起,是那个背背篓的瘦高男青年,武德厚就是从他手里买来的。对的,是他。拐卖娃儿的人贩子太坏,没得良心,该严惩。欲言又止,不能当雪瑶姐的面提武德厚是买来的,无儿无女的干爹干妈早将武德厚视为亲生儿子。
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匹快马载着两个蒙面汉子飞驰而来。人们齐躲闪。两骑直逼喻笑霜,将她挤在中间,其中一个蒙面汉子俯身将她掳到马背上。喻笑霜情知不妙,有武功的她拼死反抗,那汉子照她头上一拳,顿时不省人事。
两乘快骑消失在黄昏的人丛里。
坐落在临江门附近的真原堂,是幢欧式建筑的三层楼房,黄墙黑瓦,二楼三楼的四围有宽展的回廊,回廊的护栏上有拱形梁柱。这建筑不像欧洲教堂那般高耸,像个巨大的鸟笼。同治二年的那场教案,主教范若瑟因祸得福,清廷允许其重新选址建教堂,就建在了这繁华的市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