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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喻笑霜将热水瓶里的开水倒进吃剩的冷干饭里,用筷子搅散饭团,挡住碗口,倒去开水。如此往复三遍,冷干饭冒了热气。又倒了些热茶水进饭碗里,递给宁继兵:“好吃莫过茶泡饭,继兵,将就吃。”宁继兵端起饭碗,茶水和大米的香味钻鼻。他夹了桌子上的泡罗卜泡酸菜,拌了油辣子,虎狼般吞咽。


喻笑霜看宁继兵那面相吃相,就想到狼模样儿的宁承忠。她没想到会在战场上遇见他,场面尴尬。她和干爹被关进大牢后,承忠来女牢看过她,给她送来吃食,怨她不该参与反乱。她说他忘了父仇,问他反洋教何罪之有?你不也仇视教会么?你不也骂洋人居心叵测么?他支支吾吾。“哼,一副狼模样,事事却优柔寡断。”她是一语双关的,还是对他认自己为妹妹没娶她而耿耿于怀。也感谢他四处张罗搭救她和干爹。释放她和干爹的那天,承忠和雪瑶和干妈和弟娃武德厚都来接他们。承忠拉了她干爹朗声笑:“哲嗣兄,没得事了,霍知府说抓错人了,他说是一场误会。”她早听来探监的干妈说了,霍知府是拿了银票才设法放人的。


宁继兵呼呼吃完茶泡饭,嚯嚯喝热茶:“嗯,好吃,比吃席都安逸。”他去上海码头督促装货,回到这“渝城饭店”已是夜里十点过了,饿得不行,就来找笑霜姑姑讨饭吃。“继兵,那批货的事情办得咋样?”喻笑霜问。宁继兵说:“接到二叔发来的电报,说是合同生效,我就立马去办理,多亏姑姑你给那个老板打了招呼,很顺利,刚才已装好一批货,明天还要装一批,后天一早起锚回重庆。”“你们办事好麻利。”喻笑霜说。佩服宁继兵和宁承业叔侄俩办事的效率,那边签合同,这边就在上海装货。喻笑霜对月季夸赞过宁承业,说我二哥承业生就是个经商的料,看得准,吃得狠,发大财呢。月季听了高兴又沮伤,说是她对不起夫君承业。喻笑霜说,是他同意你来“渝城饭店”做事的,你没有对不起他。月季说自己没能为他生儿育女。喻笑霜心生同情,宽慰说,你们不是一直把继兵当亲生儿子待么。哀叹自己连个让其能生娃儿的男人也没有。承忠问过她,邹胜咋样?她说,是个好跟班。承忠说,让他当你的跟班。她明白他那话的意思,揶揄说,你想当媒婆。承忠说,我是你哥儿,关心你。她鼻头发酸,说让我想想。实在说,邹胜是条汉子,对她不错。可她没感觉。啥感觉?她问自己。答案是没有对承忠的那种感觉。也会想到米勒,他现在是上海汇丰银行的一个啥小头目。米勒至今说非她不娶,而她还是没那感觉,且承忠那断不能嫁给洋人的话好硬,干爹也是这么说。继富对她调侃说,别个米勒对你那么好,笑霜姑姑,你就嫁给他噻,我二弟继国娶的就是洋婆娘。继富只比她小七岁,喊她姑姑,绣屏也喊她姑姑,而只比绣屏大两三岁的月季却喊她笑霜姐。继富每次来上海都找米勒喝酒,她知道,继富是一心要办银行而跟米勒亲近,还叫绣屏多跟米勒交往,了解些银行业务:“继兵,你是后天才回重庆,明晚姑姑我请你吃席。”“要得。”宁继兵爽快答应。


喻笑霜这“渝城饭店”的董事长时常吃冷饭剩菜,请客吃席却大方。不是专请宁继兵吃席,是让他陪席。


黄浦江畔晚秋的黄昏,暮辉与水色交融,调配出油画般的彩景。挨江的“渝城饭店”是这彩景中的一道亮点。饭店餐厅内饰典雅的大包厢里,服饰各异的宾客先后落座,三张大圆桌摆了荤腥海味,服务生给宾客斟红白酒斟饮料,寒暄声四起。喻笑霜请的是上海滩的社会贤达、名人雅士、帮会头目、东西洋人。陪席的有正在上海滩跑金融生意的宁继富和他夫人樊绣屏,有月季和宁继兵。米勒也来陪席,带了他的英国人上司来。宁继富就挨了米勒的英国人上司坐,问这问那。米勒热心翻译。樊绣屏挨坐米勒身边,不时跟米勒交谈。宁继兵发现一个认识的人,是香港的金先生,他来过重庆,是范晓梅领他和武德厚陪金先生到“临江楼茶馆”喝茶认识的,好高兴,过去问好。金先生四十来岁,鼻梁上架副圆框眼镜,穿藏青色长袍,拉他坐到身边,两人的话多。喻笑霜看着笑,继富夫妇是在打问银行的事情;继兵呢,他咋认识金先生?他可是兴中会的人。这个社会乱象百态,这餐桌是乱象多态。干爹武哲嗣叮嘱过她:“你一个女子,要闯重庆码头闯上海滩,就得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结识诸多神仙,方可有立足之地。”餐桌上人嘻哈说笑,无非是对喻笑霜和这饭店这美酒佳肴的恭维,而私底下说的则只有交谈者双方知晓。喻笑霜不时办这样的宴席,为的是招揽生意、广交朋友。


散席后的满面酒红的喻笑霜百媚千娇,米勒殷情地搀扶她回屋,她媚笑拒绝,米勒遗憾摊手。宁继富夫妇就拉米勒去喝夜啤酒。宁继兵搀扶她回屋。她哇哇吐,宁继兵用脸盆接:“笑霜姑姑,你国酒洋酒都喝,喝醉了。”她说:“你姑姑我只有喝饱过没有喝醉过。不,也有一次喝醉过,二十多年前,在万县码头我那‘一壶醉’餐馆里,喝了你爸爸剩余的白沙烧,就喝醉了。你爸爸他,他是个怪人……”


晨阳懒懒冒脸,透过云层抛来缕缕光束,把浅蓝色的雾霭变成紫红,把临江的峭壁带露的植被变得奇幻;光束俯吻赤甲山、白盐山这双峰挟一虹的大江流水,吻醒了千古绝唱的古雄关夔门。


“利川”轮逆水“突突”上行。


站在船头的穿了母亲为他买的灰呢大衣的宁继兵扩胸深吸大气,遥望岸边那渐渐清晰的古剎“清净庵”。那庵被参天的古柏壁立的寿岩包绕,氤氲霭气一片。望见此庵他便知道,船行奉节县境了。他押运的这批货物全是洋货,费劲周折却感欣慰,轮船比木帆船快得多。


自上海出发时,这批货物是装在李鸿章督办的“招商局轮船公司”的“江宽”轮上的。宁继兵头一次乘坐那么大的轮船,好奇地四处转游。那轮船高出水面四丈有余,头尖尾圆,有三层舱室。他押运的货物装在满载货物的底舱那半月形的后舱里。底舱有老大的铁锅炉,有引水管引气管相通,烧炉工烟熏火燎一张脸,喘气时露出雪白的牙;二层是客用舱,有洋人专用的首舱和餐厅。设有二等舱,均玻窗临江,挂绿绸窗帘、西洋油画,卧榻金银装饰。就近有铺洋花地毯的客厅,内置长皮沙发,有花篮形古铜炉一座,茶几椅子条桌均锦绣装饰,悬金边大方镜,嵌青铜饰条,摆水晶、洋瓷等精美工艺品。梁柱雕有花卉挂有壁灯,当间的琉璃灯好大,夜里垂珠缀流,光灼灼如白昼。三等舱是上下铺位的小舱室,住两人有余,住四人狭窄。四等舱乃上下两层的联床,能卧不能坐。简易散席摆竹条凳,能坐不能卧。普通旅客的餐厅也宽敞整洁。其后是从底层伸延上来的机房,主机是两台蒸汽机,副机是五台小机器。主机带动船舷两边的大水轮转动,拨水如飞,是艘由明轮推动的轮船。船身两侧挂有救生用的小划子;顶层是大官舱,占据船体的后半部,客铺、桌椅与二等舱无异。大官舱前是带顶篷的平台,耸立有大铁烟筒和小铁烟筒。小铁烟筒悬气笛,发出海螺般鸣响,方圆十几里可闻。顶层前部是驾驶舱,玻璃严封,挂有报时钟,船长、舵手居其间,观风望水指挥行船。顶篷立有铜柱,挂有测风仪。船舷的皮兜里有水手探测水位。船上每日开两餐,普通客饭是两盘菜,内有杂碎小肉二片,味道差,宁继兵好在带有涪陵榨菜方可下咽。船上各层均有汲水器,供旅客洗漱和船工清洗轮船用。顶层的尾部挂有大清国的花边龙旗,迎风飘摆。宁继兵自豪,这是我国人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