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南山腰上这吊脚楼“黄葛饭店”被巨掌般的树冠遮掩,一片浓荫。踩着嘎吱吱响的凌空木板楼梯迎接食客进店,店内一应笨拙的原味木质桌凳,散发出山林特有的馨香,见之嗅之便食欲大开。散座有几桌虎吃豪饮的食客。临江的餐桌位置极好,窗外是一幅画:八月的肥硕的双江流水托举着房屋鳞次栉比、梯道迤逦蜿蜒、绿荫丛丛的山城,仿佛一艘蓄势待发的巨船。等待朋友的穿短袖夏布对襟白衬衫的宁承忠坐在这餐桌前独斟自饮,看着那欲走难行的“巨船”,心想,这城是巍然永固的,这江是奔流不息的。做人就得要有这城的硬气这江的豪放。抹狼脸呲牙笑,秃顶在天光里泛亮。官帽是不戴的了,人是不能耙软的,老子要活得自在逍遥活得更好。山林把热气吸走,硬还是凉快。不论啷个说,南岸就是比城里头凉快。想起当年他与雪瑶成亲时的遗憾与快慰,遗憾的是他不得已当了上门女婿,快慰的是南岸夏无酷暑,空气清新,有山村之僻静,无城镇之喧嚣。
宁承忠喝了口白沙烧酒,辣嘴烧心,觉得现今的南岸是没得以前凉快了。就看蜿蜒的江岸,停泊有法美日德等国的数十艘舰船,海关、领事馆、兵营、洋行、教堂、仓库、俱乐部、酒吧沿岸可见。靠江的那幢三层直檐瓦屋是美国领事馆,那幢洋房子是英国隆茂洋行,那是美国罗森仓库,那是日本水兵俱乐部,那是法国吉利洋行。啊,饭馆下面这重檐牌楼是“立德乐洋行”,已是人走楼空。去过西国的二弟承业给他说过这些房子,啥子古罗马立柱、牛排式窗棂、镂空花砖墙、哥特式建筑等等:“大哥,你是没有去过西国,却是见到了西国,这里就是微缩的西国。”宁承忠喝酒,觑眼看那边的餐桌,有几个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高鼻子洋人在喝酒吃菜,看穿着,有军人、商人和政客。承业跟他争执过,说:“大哥,你未必喜欢南岸的封闭、落后?不论你认不认可,南岸现今是被你所说的洋祸水搅乱啰。”大儿子继富是这么看的,南岸兴起的国际商圈有利于东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流,南岸是眼观世界走入世界的窗口和大门。雪瑶和笑霜同意继富的看法。变了,一切都变了。这僻静之地成了洋人、官绅、兵痞、袍哥、三教九流聚集的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了。
宁承忠喝酒吃菜,觉得不穿官服的自己倒轻松了,扑打笑霜给他的修补过的荣昌金楠纸扇,看扇面的字句哼唱:“扇在君手妹扇中,妹做扇子君扇风。风来无影去无踪,人生似风未必空……”连哼几遍,还哼出个调调来,自笑,“笑霜,你说得对,人生似风未必空。老子布衣草民一个,手头还有这把扇儿呢,呵呵,优哉游哉……”
曾是钦差大臣的宁承忠没负皇命,人赃俱获关押了李泓寿和其铁杆帮凶李顺;庚即召见日本住渝领事,让其看了李泓寿的供状和查获的走私赃物,敦促尽快缉拿案犯赤井一郎归案。日本住渝领事表示愿意配合,却一去无有回音。他欲再次召见日本住渝领事时,被一纸圣旨关进了大牢。罪名是,他是宁继兵、范晓梅黔江谋反的帮凶。二弟宁承业来探监时对他说,是李泓寿所谓立功赎罪揭发他的,说李泓寿拿了他幺女儿李雨灵的日记作证;还揭发宁继兵、范晓梅散发乱党的书籍、报刊,以图谋反。宁承忠听武德厚说到过李雨灵,说她很有正义感的,不想竟出卖了他。二弟承业是从他恩师赵连武大人那里得知这些情况的,叮嘱他咬死说不知道宁继兵、范晓梅黔江谋反之事。他当时确实是不知道。后来,圣旨又下来,说他舐犊之私,对儿辈管教不严,其子宁继兵和儿媳范晓梅散发乱党的书籍、报刊,欲毁大清社稷,将他削职为民。接旨后,宁承忠摇头苦笑抬首大笑:“我宁承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罢罢罢,做这鸟官毬用,好了,彻底轻松……”
宁承忠出狱后,二弟承业约他来这“黄葛饭馆”喝过酒,两人都喝得半醉。宁承业说,他后悔死了,不该让赵连武大人上了那道状告赤井一郎和李泓寿的折子,害了大哥了。宁承忠喷酒气说:“我就想到过是你干的,哼,他们十恶不赦,该告!唉,只是,可是,咳……”二弟喝酒,劝他想得开些。他点头又摇头:“咳,本官为官以来,想做的事情总是未能如愿,连这桩查实的案子也办不下去,那日本人赤井一郎没能归案不说,连罪大恶极的李泓寿也放了,只那替罪羊李顺被砍了头。”宁承业说:“大哥,日本人你是办不了的。至于李泓寿的被释放,所谓的立功赎罪不过是幌子,主要还是钱的作用。我早跟你说过,这钱是能通神的,李泓寿他有的是钱,自然可以破财免灾。”他生怒,怒拍餐桌:“国之尊严何在?国之法度何在?妈的,老子毕竟当过从二品京官,非告倒他两个不可!”宁承业苦笑:“大哥,你莫要把你那从二品京官当毬回事儿,就作算是去京城耍了一回。我跟你说,钱,也是钱的作用。”“啥,你啥子意思?”“啥子意思?你那京官也是花钱买来的,是弟娃我买通你恩师赵大人,托他找庆亲王买来的。呃,你可以不信,那样的高官也能用钱买?还真能。你该清醒了,这神都能买通的钱,有哪样子会买不来?我跟你说,你这案子可是灭族罪。当然,除李泓寿幺女儿李雨灵那日记外,朝廷还没有抓到继兵、晓梅黔江造反的实据,可如是往深处查呢,就难说了。这也是弟娃我花重金请赵大人上下打点左右疏通,才将其大事化小,才保住了我们宁家人的性命……”他听着,脑子嗡响,血往上涌,是说呢,自己一个地方闲官,咋突然就高升至京城的大员了;儿子儿媳谋反,朝廷是可以深究的,是可以判自己这个朝廷命官以极刑的。唉,这些个道貌岸然的大小官员,竟都是金钱的奴仆。他相信了二弟说的话,悲哀朝廷之黑暗,更理解继兵、晓梅的所作所为。老实说,他心里是留恋那京官的,有权力做些事情,现在看来,留恋个毬啊,痛惜恩师竟也掉进了“钱”眼里。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与其在官场里做假,还真不如做个实在的草民。他责怪二弟不该为他买官,怒斥朝廷的昏庸腐败。
宁承忠等待的朋友来了,是穿白色夏布衣裤扇打白色纸扇的邹胜。邹胜朝他拱手:“宁大人,啊,大哥,渡船爆满,只好赶了下一班船,让您久等了。”宁承忠呵呵笑,拉他坐下,为他斟酒:“‘宁大人’这称呼呢,从此寿终正寝了。来来来,我哥儿两个今天喝个痛快。”喝酒。邹胜也喝酒。受宁承忠牵连,邹胜现今也是布衣草民一个,在临江门开了家“荣胜夏布专卖店”,专门经销他大儿子宁继富在荣昌开办的“荣胜夏布厂”生产的苎麻制品,有各色各式夏布,有夏布衣裤、袜子、窗帘、蚊帐、桌布、墙布等等,宁承忠穿这夏布白衬衫就是这店子开张时买的。“邹胜老弟,生意咋样?”“托大哥的福,生意兴隆。这苎麻制品吸湿散湿快,经用,做的衣裤、袜子穿起凉快,买的人多,有时还供不应求。”“这就好,就好。姜霞和娃儿们都好?”“好,都好。两个崽儿调皮得很,叫我给他们当马马骑。”宁承忠哑然笑:“我也给孙儿女们当马马骑呢。呃,邹胜老弟,你现今是婆娘呵护、娃儿尾随,安逸得很呢!”邹胜咧嘴笑:“那是那是。”喝口酒,“大哥,多亏了您和我那继富侄儿资助我开了这家铺子,小弟我无以回报,我给您买了匹五岁的白母马。”宁承忠那匹白母马老死了,还真需要匹马儿:“知我者邹胜也,要得,我收下,钱照付。”“大哥,您是看不起小弟我啊,这可是我和姜霞的一番心意。要说钱,是我欠您和继富的呢。”宁承忠就不再推辞:“那我就道谢啰。”邹胜说:“谢啥子啊,您是我大哥,您对我恩重如山,小弟我无以为报,小弟我……”鼻头发酸,话声哽咽,双目噙泪。宁承忠说:“看看,还动感情了。来来来,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