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冬夜寂寥,烛火扑闪,灯影里都是夫君的容颜。王雪瑶万般担心夫君安危,寝食不安,那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睛的。即便是他运气好,枪子儿没碰他,可他也是年逾五旬的人,他那身体会吃不消的。个倔老头子,一根筋,打起仗来会不要命的。丫环杏儿来报,说是范老板来了。范老板是范晓梅的父亲,来过她家,不是跟范晓梅来,是大儿子继富领他来的,范老板是继富那“大河票号”的客户。时近亥时,他咋还来我家?就想到继富和继兵,未必是继富的票号出事了?或者是继兵与范晓梅出事了?腾地起身,随杏儿到堂屋会客。
范老板已在堂屋就座,起身拱手:“宁夫人好,这么晚了前来打搅,实在不好意思。”范老板穿驼色长袍,戴毛皮沿瓜皮帽,沟壑纵横的脸愁成苦黄瓜,不住地用手帕擦脸上汗珠。杏儿端来盖碗茶放到茶几上。不知情由的王雪瑶心子提到喉咙口:“哦,范老板,您请坐,请喝茶,有啥子事尽管说。”
二人入座,范老板述说了急着赶来的原委。
说宁继兵与范晓梅和姜霞都去荣昌参加了义军,与前往剿抚的官军对抗。是姜霞的父亲他的好友老姜头赶来给他说的。说他这女儿晓梅看似文静,其实很野,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还带了孙中山那“兴中会”的书籍和《渝报》回家。为这,他斥责过晓梅。后来发现,晓梅常与她家老四宁继兵交往,倒还放心。那天,他和夫人忙完生意回家,见女儿留了张字条,说是她跟姜霞和宁继兵去乡下玩几天就回来,让他们勿念。他夫妇生气也无奈,女儿毕竟大了,也想,女儿怕是跟宁继兵交好呢,倒高兴。依旧忙于经销立德乐的猪鬃生意。说老姜头是听他一个参加义军受伤逃回来的亲戚说的,说是三个娃儿被官军打散了,下落不明。
王雪瑶听后,忧心如焚,真是祸不单行,正担心老头子安危,不想幺儿子也去参战,竟还是与他父亲对立的一方。
“宁夫人,不知您有他们的消息否?”范老板目露渴望。
王雪瑶失神摇头:“范老板,不是您来说,我是啥子也不晓得呢。啊,我的幺儿……”
范老板着急,起身渡步,汗水一颗颗下落:“这这这,这可咋办,我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
王雪瑶同情起范老板来:“晓梅是个多好的女子,姜霞我也熟,跟我家老二在一个科室上班。”责怨说,“继兵也是,你是男娃儿,一定要去也就自己去,不该带了晓梅和姜霞去,她们女娃子家家的,哪里经得起那战火!”对于姜霞,她还总有一种负疚感。
范老板擦汗的手帕透湿,愧颜道:“不是继兵带了她们去的,是我家晓梅撺掇继兵和姜霞去的。为这,老姜头对我拍桌子瞪眼睛,说是他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要跟我说聊斋,要跟我断绝交情。”
范老板的实话实说令王雪瑶感动,看来是范晓梅撺掇继兵和姜霞去的了,承忠给她说过,范晓梅这女子不简单。她看过范晓梅给继兵的一些报刊,觉得那报刊上说的有道理,现今这朝廷实在是腐败透顶,是该改朝换代了。她对承忠说后,他不吱声。她追问他咋不开腔?他面无表情,继续练书法,悬腕运笔:“铁无可铸神州错,寒不能灰烈士心。”她知道,这是两年前被革职逐回原籍的文廷式所写,他主张维新变法富民强国。她再追问:“你是同意我的看法?”他撩笔长叹:“皇帝乃真龙天子,没有真龙压阵,天下必乱。春秋战国、五胡之乱,皆因群龙无首,没有真龙一统天下,方致杀戮不断,民不聊生。”她也怕乱,一旦天下大乱,食君之禄的夫君会丢官坐牢以至丧命,儿孙们的安危则莫测。熟读史书的她知道,但凡改朝换代都要流血死人的。流血死人!啊,继兵、晓梅、姜霞,你们现在哪里,可千万别……心如刀剜。天呃,倘若承忠和继兵在战场上怒目相视枪口相对咋办?唉唉,咋会是这样……机灵的杏儿端了碗抄手来,说是范老爷准定饿了,吃碗抄手。范老板道谢,吃不出鲜抄手的味道,吃了半个就不吃,说是吃不下。是呢,当父亲的做母亲的,儿女生死未卜,哪有胃口吃东西。
邹胜来了,脸上花糊,棉军服上沾满泥土带有血迹。杏儿端来热水拿来毛巾,让邹胜洗洗手擦把脸。邹胜对杏儿说:“道谢啊。”杏儿说:“不谢。”杏儿十七八岁,勤快乖巧,待邹胜擦洗毕,端了脸盆到一边放下,又为邹胜泡茶。王雪瑶急着打问承忠的情况。邹胜喝杏儿上的茶水,说宁大人安然无恙,正在回来的路上,他是快马赶来报平安的。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还有块石头压着:“邹胜,你见着继兵没有,个该死的,他也去荣昌参战了。”邹胜欲言又止,盯屋里的范老板。杏儿又端了碗抄手来,递给邹胜,说是加了油辣子、花椒面的。邹胜狼吞虎咽吃:“鲜,辣,安逸!”王雪瑶说:“邹胜,这位是范老板,是常来我家玩的范晓梅的父亲,范晓梅也跟继兵在一起,你知道啥子但说无妨。”
邹胜抹去嘴边油腻,才一五一十说了。
邹胜没想到会遇见宁继兵,是他与宁大人搭救喻笑霜父女后的一天黄昏,宁大人率领的官兵过荣昌县街口时,遭到乱贼突袭,十多名官兵中弹倒地。宁承忠怒了,指挥官兵还击。枪声呐喊声四起。官兵人多武器好,没多久,乌合之众的乱贼便四散逃窜。宁承忠指挥分兵追捕。邹胜带领一队官兵追捕一帮乱贼,追入小街追进巷道追至支巷。一颗子弹擦他耳边飞过,险些夺了他的命去,是前面一个崽儿朝他射击,距离不过丈远,他即举来福枪勾动扳机,子弹朝支巷那一线天飞去。不是他的枪法不准,是他看清楚那崽儿是宁继兵。宁大人这幺儿子他最熟悉不过,小时候常骑在他肩上挥手吆喝,将他当马儿骑。“继兵,你站住……”他着急不已,不清楚宁继兵为啥来了荣昌,未必是来玩耍误入了乱贼的队伍?未必是来参加反乱?又一颗子弹射来,没射中他。他看清是宁继兵身边的一个女子朝他射击,赶紧躲到墙边,探头喊:“继兵,你莫跑,我是你……”那女子又朝他射击,没有子弹了,宁继兵也朝他射击,也没有子弹了,就拉了那女子拔腿跑,还有个拿梭镖的女子跟着跑。邹胜快步追:“继兵,我是你邹叔叔,你们莫跑了,巷子外头全是官兵!”宁继兵住步回身,看清是他,就叫那两个女子住步。邹胜持枪走过去。宁继兵端枪与他对峙,拉长狼脸黑了两眼:“你过来,我跟我爸爸学过武术!”邹胜收枪说:“幺少爷,你学过武术也打不赢我,我不会伤害你们,我会设法搭救你们。”宁继兵半信半疑:“此刻里不比平日,是在杀红了眼的战场上敌我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邹胜哭笑不得:“我的个幺少爷呃,好,那我现在就死。”调枪口对了自己胸口,勾扳机。宁继兵才急了:“邹叔叔,莫开枪!”“那你说,相信我不?”“信,我相信。”邹胜放下枪,埋怨说:“你看你,咳,你们咋跑到这里来,这里好危险……”问明得知,他三人确实是来参加反乱的,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是来参加义军的。朝他射击那女子叫范晓梅,拿梭镖那女子叫姜霞。邹胜火冒三丈,头一次对幺少爷宁继兵恶了脸,以叔辈的口气怒斥了他。支巷外的枪声渐次稀疏,巷子里就他们四个人。邹胜领他们出了支巷,叫来两个官兵护送,说他三人是来荣昌玩耍的,战事起后,躲在了支巷里,叮嘱两个官兵务必送他们安全到家。宁继兵在他耳边说:“邹叔叔,你可千万别对我爸爸说啊!”他怒怨盯他,点了头。
蜡油流淌,王雪瑶泪水挂腮,庆幸邹胜救了三个娃儿,担心他们至今没有落屋。范老板朝邹胜连呼恩人大恩人,求他帮助寻回三个娃儿,双手作揖下跪。邹胜赶紧扶住:“范老板,使不得,邹胜理当如此。夫人,范老板,我是快马赶回来的,所以先到。您们尽管放心,那两个官兵是我心腹,他们定会平安护送他三人回家的。”
宁继兵趴在堂屋里的条凳上,自己脱裤子露出屁股,狼脸上那嘴巴咬得死紧。他从未领教过父亲那牛皮手柄马鞭抽打屁股的滋味,却见过大哥二哥领教父亲马鞭抽打后的惨相。除自幼丢失的三哥外,他和大哥二哥都挨过父亲的打,是用手打,父亲用马鞭抽打大哥二哥都只有一次,却记忆深刻,想起就不寒而栗。两位兄长被抽打后,六七天下不了床,没法去书院念书。大哥是因为在弹子石大街口看戏班子演坝坝戏回家晚了,一家人都好着急,父亲就用马鞭抽他。二哥呢,是因为看绘有裸露大腿的洋女人的洋文图书,父亲发现后,就用马鞭抽他。现在,轮到自己了。父亲很喜欢他那牛皮手柄马鞭,皆因为他喜欢骑马喜爱他的白马,他对白马多半是挥舞马鞭吆喝,鞭儿不落或轻落到马屁股上,情急时,他也下得狠手,抽得马屁股冒血。那是二哥不辞而别去美国,父亲打马去朝天门码头阻止,人没留下来马儿倒受了委屈。那年他十岁,是听邹胜叔叔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