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喻笑霜的皮鞋踩得落叶飒飒响,被绊了一下,身子前扑,双手撑地。秋天就要走了,地上有了凉气,满眼尽皆树根。展眼一望,竟是一棵黄葛树裸露的盘根错节的树根,似蛇团似蛛网,随山包缠绕铺展,足有武家山庄的半个院坝大小。
她是顺了嵌有“凹”字形铁环的谓之通天梯的笔直的山壁爬上来的,就看见了这盘根错节的树根和这棵巨大的黄葛树。
惊叹也叫苦不迭。
泥土弄脏了她穿的那双棕褐色生皮钉屐的皮鞋,这鞋的皮子硬,跟平,底部有防滑的铁钉。她站直身子,拍打身上的泥土,露齿笑:“我爬上来了,Wonderful!”她是跟了阿瑟和米勒来这南山深处采药的。她坚持自己登梯,阿瑟就先上,米勒断后。阿瑟那教士服的下摆挽在腰际,拍掌夸她:“太棒了,闲大爷不愧是女中豪杰。”米勒吊在通天梯的半腰,手抓铁环脚踩铁环头顶铁环,毛虫般向上蠕动。喻笑霜看着摇头:“米勒,你比阿瑟小十多岁,却比阿瑟笨拙。”米勒顾不上说话,如同力竭的爬杆者,使尽全力,终于爬了上来,坐到树根上喘气。阿瑟说:“米勒,都因为你身高体重,所以爬山吃力。”米勒摇头:“NO,我是害怕摔死。”喻笑霜揶揄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加入袍哥,却原是个怕死鬼,是个耙蛋,你就不是当袍哥的料。”米勒改口:“NO,我不怕死,阿瑟说得对,我是太重了。”拍胸脯,“闲大爷放心,上刀山下火海我米勒也跟定你了,跟定袍泽兄弟跑滩!”喻笑霜笑:“绷劲仗嘛,关键时刻才晓得你这个洋袍哥会不会拉稀摆带。”
三人说笑着走,阿瑟四处采药,说这是通草,这是豨莶草,治疗风湿病的草药……喻笑霜佩服阿瑟,这个洋教士自学中医,五十出头了,还上山采药給教徒治病。今天做完弥撒,阿瑟要上山采药,她就跟了来。米勒陪她来做弥撒,也跟了来。阿瑟十八九岁就漂洋过海来中国传教,精神可嘉。“阿瑟,你就这么一个人过?”阿瑟画十字:“人毕竟是罪人,有了家庭、妻儿,就会私心多。”她摇头:“你是说结婚有错?”阿瑟说:“我是说我。”她说:“那好,我也不结婚。”米勒说:“不可不可,闲大爷断不能不结婚。”
米勒一直想要娶她,给她送玫瑰花,说是芳香、瑰丽,是爱情的象征。他送的花她照收,却不置可否。中国女人嫁给外国男人有先例,留学东洋的她并不保守。她心里还有承忠,还得深入了解这个能说会道貌似卑谦的洋人。不是没动心过。米勒的长相、为人、生意经都不错,为她修建上海那“渝城旅馆”出过大力,不仅帮她在渝采购建房的原材料,还亲自押运至上海的工地。“米勒,你额头怎么了?”米勒为她运来那批樟木时,额头缠着绷带。米勒说:“船过三峡晃动厉害,不小心撞着舱门了。”她给他换绷带,见他额头有道还没愈合的伤口,关心说:“三峡水急,你可要小心些,听到没有。”他看她,抽动鼻子,答非所问:“这可不是正宗的。”她问:“啥,你说啥?”他涎脸笑:“下次我给你买正宗的法国香水。”她乜他:“不正经。”她脸上涂有香水,上海潜移默化改变着她。他俩时而用中文时而用英语交谈。后来,她才知道,米勒在途中遇了水匪,跟水匪讲道理,被水匪打伤了额头,只好服软,花钱免灾。是有次说到重庆的棒老二时,阿瑟无意间给她说了这事的。她要还米勒付给水匪的钱,米勒不要,说阿瑟是编了话说的。她去问阿瑟,阿瑟说,上帝作证,我阿瑟从不说假话。她明白了,就送给米勒贵重的皮毛大衣,是她让干爹那南山皮革厂的老工匠特地精制的。米勒好高兴,搂了她亲嘴:“笑霜,我的亲亲!”她推开他:“米勒,我是中国女人。”心一阵跳,女人是需要男人的,除承忠外,米勒是第二个亲吻她的男人。
接触时间长了,她觉得米勒还可以,就向干爹推荐他加入袍哥。干爹经不住她磨,勉强答应,说要提防着洋人。由此她想,倘若自己真要嫁给米勒,干爹定会反对。当然,主要还是自己没有想好,眼前总有承忠的影子。中国男人优秀的多,再看看。米勒对她的进攻不懈,声言定要娶她做老婆。孤独时,她身心都难受,渴望有个心仪的男人搂她亲她。承忠是求之而不可得了,就会想到米勒。
“渝城旅馆”开张那天,她忙累得骨头快散架,晚上躺卧到床上睡不着。白天来了那么多朝贺的中外客商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米勒惊呼:“Beautiful!”说她人美气质美,站在朝贺者里鹤立鸡群。她高兴米勒这么说。热闹过后,好是孤单,独自在床上躁动,发泄身心的难受。有敲门声,很轻很有礼貌。她仰坐起来,已是晚上十点过了。是对面铮亮的樟木柜上那西洋座钟在告诉她时间。那座钟四方形,玻璃镶面,边框镀银,钟摆不知疲倦地摆动,边框底角有西洋男女彩绘,很亲热的样子。这西洋钟是米勒送给她的,她喜欢时钟,好掌控时间。黑了眼要付给米勒钱,米勒只好报价,她翻倍付给他钱。米勒说:“这钟是我在英国买的,真是我说的这个价。”她说:“那翻倍的钱是付给你的辛劳费。”米勒说:“你闲大爷诚信,我很悲哀。”她笑:“我诚信你还悲哀啥?”米勒耸肩:“你明知故问。”
她穿鞋下床,整理衣襟、乱发,定是那家伙来了。过去开门,果然是米勒。
米勒戴文明帽穿西服打领结,手捧一束红玫瑰,绅士般进屋,将玫瑰花插进花瓶里。电灯一直开着,白瓷灯罩把灯光弄得迷蒙,照着他那蓬松的卷发、轮廓分明的脸,她想起在展览馆里见过的那尊复制的大卫的雕像。洋人的胆儿大,三百多年前,意大利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就让“大卫”一丝不挂站在公众面前。她围了那雕像转,脸火烧火辣,雕像的每一个细部都是那么栩栩如生。她这么想时,米勒抱了她放到床上,房门不知道啥时候被他关死的。他山一般压到她身上,捧了她的脸亲吻,身子蠕动,那地方好硬。惊慌的她被压得喘不过气却抱紧了他。米勒不再卑谦不再绅士,恨不能把她吃了。女人终究会被男人俘虏的。她想。不得行,婚姻是大事不是儿戏。她又想。就推他打他踹他下床赶他出门:“Get out of here!滚出去!”关死了屋门。她整理衣裤骂人,骂宁承忠白长了一张狼脸,说啥子胆大包天,比米勒的胆子小得多。泪水滑落,自己的初夜差点儿给了这个西洋鬼子。
山上起风了,冷飕飕的。
米勒脱了外衣披到她身上,搂她到身前,欲亲吻她。她用手挡他的嘴:“米勒,你得信守承诺,没有拜堂成亲绝不碰我。”米勒只好松开她。
阿瑟在半山腰采药,神情专注。
“可你得告诉我时间,我俩啥时候拜堂成亲?”米勒犟着脖颈。
她朝阿瑟走去:“我想好了告诉你。”三个多月前的那个月夜,米勒赶洋马车送她和承忠回家,分别时,承忠给她说,断不能嫁给洋人。话很硬。
三人顺山腰下到山脚,采了满背篓草药。阿瑟很满意。米勒说:“阿瑟,有我和闲大爷的功劳。”阿瑟点头:“今天我请客,去‘刘麻子豆花店’吃河水豆花。”乐颠颠沿山间小路走。
杂草间的小路盘旋向下,连接了宽展、陡峭的石梯,有路人、苦力、商客上下石梯,有个骑马的西装革履的商客紧拽马缰摇摇晃晃登梯。石梯通往临江的鸡冠石镇。镇子被调头的长江和俯视的山林包围,民居、店铺、吊脚楼沿江修建,丛丛秋林间的飞檐翘角和蜿蜒的石板小街在天光下放亮,行人不少。
喻笑霜来了精神,快步下石梯,米勒跟着,把阿瑟丢在后面。进得“刘麻子豆花店”,迫不及待点饭菜。店老板刘麻子乐颠颠端饭上菜。都饿了,大口扒饭吃豆花。每人一大碗河水豆花,白似棉软如雪,溢出土碗而不流。三人吃得尽兴,宁继国端了碗筷过来:“笑霜姑姑也在这里吃豆花啊!”嘴边糊有辣子油。喻笑霜嘴里包着热豆花:“呀,二侄儿也在这里,坐!”宁继国就去屋角那餐桌端了饭菜拿了白大褂过来,护士姜霞也端了饭菜拿了药箱过来。
各自做了介绍。
“是赶船来这里的?”
喻笑霜不问宁继国问姜霞,姜霞点头笑。这姑娘二十来岁,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一口雪白的牙。她想,男医生带个小护士出诊,怕是有故事。就对继国说了,继国脸红:“笑霜姑姑尽说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