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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在想洋人的轮船。”


两人对坐,边吃边谈。说的都是洋人霸道之事,越说宁承忠越气愤,猛灌酒,喝得醉醺醺的,拍木桌:“老子背起手屙尿……”喻笑霜脸红:“你喝醉了呀,说怪话。”他盯她:“老子背起手屙尿--不(扶)服!”她吃吃笑,叹曰:“是不服,我也不服。”安邦进舱来,摇头说:“老头儿屙尿--不得不(扶)服。”喻笑霜起身让座:“安大人来了,坐。”安邦坐下。喻笑霜坐到他身边。安邦说:“我在门外听见你们说的话了,唉,洋人太强势了,你不服有啥子用。”宁承忠盯安邦:“你就是崇洋媚外。”安邦笑,端起他的酒杯喝酒,抹嘴说:“宁老弟,你那富国强兵的想法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现今的事情难,太难。”宁承忠欲言。安邦制止:“来来来,喝酒喝酒,美酒佳人作伴,谈啥子国事啊,谈谈你的家事。”看喻笑霜坏笑,“喻妹崽,啥子时候请我喝喜酒啊?”喻笑霜知道安邦希望宁承忠娶她,笑道:“看他了。”安邦看宁承忠,呵呵笑:“宁老弟,你听见没有,人家说了,看你呢。”说到与笑霜之事,宁承忠绷紧的面皮松弛,酒后吐真言:“她看我,我得看雪瑶。”安邦遗憾摇首,盯喻笑霜笑:“你呢,啥子都好,也有缺憾,大脚一双,眼泪一缸。”喻笑霜反驳:“是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宁承忠点首。笑霜给他说过,立德乐夫人四处宣传勿缠足,就是这么说的。是,多数女人都缠足,他无所谓,雪瑶和笑霜就都没有缠足。安邦看宁承忠:“我晓得,你喜欢大脚板女人,天意,所以呀,王雪瑶和喻笑霜就都该是你的女人。”沉醉笑,“嗨,我那四个婆娘都是三寸金莲,红菱形、新月形,尤其我那四婆娘,走路如同水上漂,妙极。”宁承忠乜他笑:“走路打偏呢。”安邦说:“那是美,非同寻常之美。‘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这可是苏东坡说的……”


三人说时,木帆船晃动,小木桌上的菜碟、酒杯翻落到甲板上,炭炉也差点倾倒。都起身出客舱。邹胜来报:“二位大人,‘固陵’轮开上来了!”手指左边。宁承忠扶船栏看,那洋轮船“突突”上行,就要撵上他们这船,激起的浪头一道道扑来,木帆船左偏右斜。“呜--呜--,呜,呜……”“固陵”轮发出两长两短的鸣笛声,意思是本船要从贵船的左船舷通过。宁承忠是听不懂的,对了洋轮船怒喝:“龟儿子洋人,蔑视我大清王法,没有签约竟胆敢上行!领江,把船开过去,撞翻它,撞沉它!”领江就在他身边,苦脸说:“宁大人,我们这是木船,撞不赢那龟儿子铁壳船。”安邦对领江说:“莫听他的,他喝醉了。”“撞翻它,给老子撞沉它……”宁承忠怒喝。船身晃动厉害,他差点摔倒。喻笑霜扶住他。


“固陵”轮减了速,调转船头朝下游驶去。


“哈哈,你洋人还是怕老子们的,你逃跑了,滚毬啰……”


宁承忠醉倒在甲板上。


宁承忠酒醒后,见喻笑霜坐在他床前:“你耶,喝酒太猛,吐了好多。”用毛巾为他擦嘴。他笑:“洋人的轮船还是逃跑了。”她说:“安大人说,你那喊声他们听不见,他们大概是在逆水试航。说他们是自己开回去的,他们真要是往上游开,我们这木帆船是拦不住的。”往炭炉里加杠炭。


“安邦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是,你凶,是你把洋轮船吓回去的。”


他就叹气。


宁承忠是又一次到宜昌跟洋人谈判的,没谈出个啥名堂,他和安邦先期回重庆,一直在宜昌的国璋还留在那里跟洋人磨。宁承忠在宜昌公干时,喻笑霜没来找过他,只是对他那副手邹胜说,她干爹这“麻秧子船”要在宜昌卸货装货,正好可以等他们,要他们返渝时务必还坐这船,好再赚点儿他们的官银。邹胜禀报后,安邦连说要得,宁承忠自然情愿。宁承忠和安邦都独住一个客舱。安邦笑说,承忠老弟,你就叫了喻妹崽一起住,好安逸的事情。他倒真想,却没有,人家是个姑娘,还没有明媒正娶。


木帆船逆水上行,把太阳推到西山,引了月亮来,如水的月光泄进客舱,炭火很旺。


“……晓得不,这就是大唐雄师出征高丽,军中火头军薛仁贵大摆龙门阵的故事。”挨坐宁承忠身边的喻笑霜说。宁承忠笑:“你还会说。”喻笑霜说:“我听干爹说的,干爹的龙门阵多。干爹说,薛仁贵摆龙门阵的故事流传下来,我们巴蜀人以其阵势的多变奇幻,借喻讲故事的曲折复杂。推而衍之,就把讲故事、扯闲谈称之为摆龙门阵了。”“原来摆龙门阵是恁么来的。”“干爹说,薛仁贵摆龙门阵这‘摆’是排兵布阵的意思,我们巴蜀人摆龙门阵这‘摆’是谈天说地的意思。干爹说,巴蜀人摆龙门阵得行,说地下的茅草可以把天上的星星说来揉到一起,说屋里的猫儿下崽可以把玉皇大帝的麒麟御骑说下凡来凑兴。嘻嘻。”“把死人都可以说活,是不?”“是恁么说的。干爹说,龙门阵不叫说也不叫讲,叫摆。只这一个‘摆’字便非同凡响。啥子叫摆?一般吃饭不叫摆,须七碗八碟放一桌才叫摆,是摆席;做生意沿街叫卖不叫摆,须七古八杂琳琅满目铺一地才叫摆,是摆摊子;茶倌上茶,不是一个碗一个碗的放,而是一只手提长嘴铜壶,一只手从手腕到手臂重叠摞放茶碗,手指间夹茶碗,像叠罗汉、龙抬头。走到茶客跟前,闪手晃臂,哗啦啦将十多个茶碗均匀放到茶桌上,有这等身手者才叫摆。”“有道理。”“干爹说,‘摆’字不是随便用的,正经说事情断不是‘摆’。巴蜀人的工夫在于,很简单的事,可以七弯八拐天上地下铺排出花开花谢引人入胜的故事来。诸葛丞相的八阵图、空城计,抖开来极简单,摆开来就险象环生。”“是恁么回事。”“干爹说,摆龙门阵的功夫在于把严肃付诸谐谑,将刻板演绎轻松,使神圣化为庸俗……”喻笑霜妙语连珠,月辉在她好看的脸上滑动。宁承忠郁闷的心情大好,她口口声声干爹说,却分明有她自己的见解,实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她拍他肩头,嘻哈笑:“我跟你说,不管是正剧还是悲剧,经龙门阵一摆,就诙谐滑稽有趣……”


隆冬夜,万籁俱寂。


宁承忠听她说看她笑,月辉与炉火映照的她好美。月亮贴在窗户边。月老,今晚你就是我俩的媒人了。他这么想,手放到她柔肩上。流水哗哗,她滔滔不绝。他搂她的手使力,她的话断断续续。他的脸挨了她的脸,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的嘴亲了她的嘴,她话音发颤。他将她压到身下,她没有反抗。他迫不及待解她衣扣,她胸腹起落……


有人敲门。


两人起身,整理衣服。


“哪个?”宁承忠问。


“我,邹胜。”邹胜在门外答。


“门没锁。”宁承忠才想起没锁门,心一阵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