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白日在云层里隐现,长江流水银波灼灼。“蜀通”轮“突突”下行,抛洒下老长的浪花。隆冬天了,穿灰呢大衣的宁继兵顶寒风立在船头,翻大衣领子罩住耳朵,双手捧嘴,朝冻得发红的鼻子吹热气,跺着冷得发痛的穿翻毛黄皮鞋的脚,心情很好。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如愿办成自己的轮局,却参股了华人自己开办的轮船公司,为其发展出了大力。
重庆开埠后,行驶川江的轮船全都是洋人的,没有一艘国人的轮船,更没有国人自己的行驶川江的轮船公司。就在重庆开埠后的第二年,法国人就步英国人后尘,成立了“东方轮船公司”,意欲独霸川江。如他这样的商人都着急,恐失川江航权,协力同心筹办轮局,得到了川督赵尔巽的支持,终在前年成立了“川江行轮有限公司”。有得二叔宁承业和大哥宁继富资助的宁继兵成为了该公司的大股东。公司成立后,招聘精通轮船的人才至关重要。十年前,英国人蒲兰田驾驶英“肇通”轮入川,名声大震,中外船商都盯准了他,法国人抢先一步聘他为法国兵舰领江、船长。宁继兵好着急,担心蒲兰田会被法国“东方轮船公司”聘去,成为其川轮公司的强力对手,就向公司董事会建言,挖来蒲兰田这个精通航学的人才。董事会同意,他立马行动。
宁继兵探得蒲兰田住法国水师兵营,就叫上二叔宁承业,打出父亲宁承忠京官的招牌,进了兵营。两次登门诚邀,蒲兰田才随他叔侄二人到王家沱的“巴兴居”吃饭。“巴兴居”是他二叔集资开办的,距日本人开的“又来馆”不远,西式建筑,外观内饰都强于“又来馆”,有客房、餐厅、娱乐室。二叔自从在“又来馆”遭绑架后,就再也不去那里,各自开了这旅馆接待客户和房客。“又来馆”的日本女老板加藤看二叔的面色就难看,“巴兴居”竞争去她不少生意。“巴兴居”的“长江”包房的圆桌老大,二叔夫妇坐首位,蒲兰田坐主客座,再是笑霜姐、他大哥宁继富夫妇、二哥宁继国夫妇,他坐下位。他问蒲兰田吃西餐还是中餐,蒲兰田说吃川菜。四十多岁的蒲兰田来中国多年,会说中国话,习惯了川人的生活。他个头不高,精干内向。二叔是个见面熟,把餐桌的气氛弄得活跃:“尊敬的蒲兰田先生,您是半个中国人大半个四川人几乎就是个重庆人呢,呵呵!”蒲兰田点头笑,说重庆话:“对头。”“OK!来,我们喝白沙烧。”二叔举杯,大家都举杯,蒲兰田也举杯,都喝酒。蒲兰田隙牙咧嘴:“好酒。”二叔说:“吃菜吃肉,烫毛肚烫鸭肠。”蒲兰田就吃菜吃肉烫毛肚烫鸭肠。酒过三巡,笑霜姐对大嫂樊绣屏和二娘月季说:“你两个来一段噻。”大嫂、二娘就唱了清音、川戏。蒲兰田高兴。宁继兵就起身去向蒲兰田敬酒,在他耳朵边低声说了聘金,放高声问:“蒲兰田先生,您爱不爱川江?”蒲兰田点首。他说:“好,蒲先生爱川江。川江是我中国人的川江,川轮公司是我中国人首办的轮船公司。大家都晓得,蒲先生是驾驶第一艘商用汽轮‘肇通’轮首闯川江的勇士,蒲先生一定会喜欢首办的川轮公司的。”看蒲兰田,“蒲先生,您说是不是?”蒲兰田面挂酒色:“是。”他笑:“Yes!蒲先生是一定会来我公司任职的。”大家都鼓掌。二哥继国二嫂贝拉就用英文与蒲兰田交谈。宁继兵听得懂英语,就边听边给大家翻译,蒲兰田年轻时就随英军来华,二十七岁便进入世界第三大河长江,先是在自吴淞口至长江上游三千公里的内河航线行船。他把“肇通”明轮开到武汉时,英国上海总领事法磊斯爵士接见了他,授给他一张《长江上游航道图》和一纸船长任命书,要他把“肇通”轮开进川江,问他有没有把握。蒲兰田没有回答,将一份最佳轮机长、水手长和优秀船员的名单呈给法磊斯,给了他一个拥抱便转身告辞。荣誉、职责和报酬是其动力,对古老川江的神往促使他下决心一搏。将“肇通”轮开到宜昌不难,难的是险恶的川江航道。蒲兰田精心准备后,引领“肇通”轮从宜昌起锚上行,开始了他闯荡三峡的非凡人生。那年,他三十四岁。首道关隘是“白狗次黄牛,滩如竹节稠”的西陵峡。敢于冒险的他在宜昌的几个月里,认真查阅了三峡激流的水文资料,走访了川江的艄公、桡工、纤夫,在小本上一一记录。“肇通”轮每临一处险滩,他都掏出小本查看,请有经验的木船水手助他导航。光绪二十六年初夏,在洋枪队的保护下,他终于将“肇通”轮开到了重庆,为英国商轮行驶川江立下了大功。那“利川”小火轮与“肇通”大汽轮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大家听后,都交口称赞。
并非是一次吃饭就把事情搞定,宁继兵和公司高层又经一番努力,事情才算落实。蒲兰田是权衡过的,聘金自然不错,主要是聘请方心诚,川轮公司是中国人办的,在中国的川江行船会有许多方便。他与“川江行轮有限公司”签了合同,在法国兵舰服务期满即来川轮公司上任,担任了督造“蜀通”轮的顾问。他做事认真卖力,亲赴英国购买器材运往上海机器制造局装配。
“蜀通”轮建造好后,宁继兵代表公司前往接船,蒲兰田领他看船。这船长一百一十五英尺,宽十五英尺,吃水三英尺,系双暗轮式,马力六百匹,带有拖驳。拖驳载货一百五十九吨,有统舱六十八位,房舱十二位。真可谓是庞然大物。宁继兵随该轮自上海驶往重庆,这是“蜀通”轮的处女航。宁继兵才发现,途中遇到的不仅仅是险滩,还有想不到的人为阻力。轮船还没到宜昌,就遇当地官船拦截,上来一帮持枪的官兵,领首那官员很瘦,瘦得看得见官服里突起的肩胛骨,他对宁继兵笑道:“对不起勒,这‘蜀通’轮不许再往上开了。” 宁继兵说:“请问,是我们违章了?”瘦子官员收了笑:“是你们抢了生意。”宁继兵不解,欲言,瘦子官员黑了脸,拿出张湖北总督签署的官文当众宣布:“兹因轮船的航行极大影响了川鄂木船业主之生计,致使损失惨重,后果不堪设想……责令本官严格执法,逮捕‘蜀通’轮之主要人员……”船上主要人员闻之惊惶,这可是湖北总督签署的官文,怕吃官司者偷偷遛了。宁继兵心急如焚,这里是湖北官员管辖,硬碰是不行的,得弄清真实原因,竭力稳住瘦子官员,恭请他到房舱里喝茶叙话,塞了银子,瘦子官员才道出原由。四川总督向朝廷申报成立“川江行轮有限公司”时,没有湖北总督参与,湖北总督自然不快,自然要从中作梗。“蜀通”轮被扣留在了宜昌。宁继兵向公司发加急电报求助,终于等得川督派员前来,承诺限航,每天只行一百里,才得放行。后又经一番交涉打点疏通,湖北方才允许“蜀通”轮在其境内航行。宁继兵摇头哀叹,险滩可怕,人患亦可怕。蒲兰田船长说,利益是人患的根源。“蜀通”轮在蒲兰田引领下逆水西上,闯西陵峡、过瞿塘峡、穿巫峡,斗泄滩、涪滩,履险如夷,将蜿蜒奔泻的滔滔大江、连绵的挨天大山抛到后面。八天之后,这艘中国人自己的轮船平安驶抵重庆,泊南岸狮子山水码头。
码头上人山人海。重庆官绅、商贾几乎倾城而出,盛装迎接,来了好多迎观的民众。
宁继兵与蒲兰田等人兴高采烈下船。
公司头头周善培、李耀庭次子李觐枫经理等头脑尽皆来迎。母亲来了,二叔来了,大哥、二哥、二嫂来了。笑霜姐、二娘和大嫂没来,她们在上海“渝城饭店”,他在上海时就住的那里。安邦大人、霍柏明大人、李耀庭总理亲临道贺,他一一拱手答谢。心想,这就是现代化的魅力。“冲出峡江方成龙”,父亲曾对他说过,父亲指的是人要有敢拼敢闯的志气。“闯入峡江真英雄”,他心里冒出这有感之语,嗯,见着父亲时给他说说这话,劝导他开化,得要顺应潮流。
千里川江仅“蜀通”轮一艘国轮载客,供不应求,船未到票已售馨,乘客常以电报预定船票。川轮公司赢利多多,川江实在是轮船的黄金水道。“蜀通”轮每月往返宜渝两次,开创了华商轮船营运古老川江的新纪元……
“继兵,你还站在船头,鼻子都冷红了。”穿翻毛大衣的夫人范晓梅走来。
宁继兵回首笑:“晓梅,站在自己的轮船上看大江,心里头热和。”搓冻僵的手,挽了夫人回舱。
宁继兵和夫人范晓梅乘坐的房舱,铺位临窗。冬日的大江清瘦,两岸江滩、山峦近在咫尺,轮船掀起的浪头喷出的蒸汽,把银白的江滩起伏的山峦弄得迷蒙。
宁继兵孩童般快乐:“晓梅,看,那山壁上的图案好有趣。呃,你看那里,活像是个奶娃儿!”
范晓梅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嗯,有点像,我看你是想娃儿想疯了。”
宁继兵搂夫人到怀里:“当然想,爸爸妈妈更想,爸爸说了,不论我们生儿生女,都取名叫宁道夏,他渴盼的‘兴盛华夏’就差个‘夏’了。”
“要是怀不上呢?”
“会怀上的。”
“你各人怀。”
“公鸡哪能下蛋,下蛋是母鸡的事情。”
范晓梅击打他:“说我是母鸡呀。”
宁继兵涎笑:“你是母亲,你会是母亲的。”
“呃,想听好事情不?”
“想,是同盟会的好事情?”
“你呀,个新会员比我这老会员还积极。继兵,我给你说,爸爸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爸爸的心愿?啥心愿?”
“宁家就会有‘夏’了。”
“晓梅,你怀上了?”
“好久没来那个了,这次出发前,我去宽仁医院找了二嫂贝拉,她带我去做了检查。继兵,我们有娃儿了。”
宁继兵狂喜,贴到晓梅的肚子上听。
范晓梅笑:“才三个多月,你听不到啥子。”
“检查出来是儿子还是女儿?”
“查不出来。”
“没关系,是儿是女都行,哈哈,我们有宁道夏啰!”抱了晓梅在舱室里打转,嘎然止住,轻轻放下她,“啊,可不要惊动了我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