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王雪瑶劝导杏儿实是劝导自己。
自那日起,王雪瑶如往常一样管理家务管教孙儿女,助二哥管理盐业,盼待夫君归家。她走路的腰杆更直,说话的声气更高,跟孙儿女们的笑声更多,决策事情更果断。全然一个持家主妇的凛然形象。
宁承忠听雪瑶讲说,对夫人肃然起敬,爱怜如同新婚:“雪瑶,我的爱妻,得了你我是三生有幸。”雪瑶偎在他怀里:“承忠,我也是。”他搂紧她:“你说得对,人是不能惧怕苦难的,人生就是跟苦难作对的。”“承忠,我一直记得你给我和儿孙们讲的高祖母宁徙老人的事,比起她老人家来,我们遭受这点苦难实在是算不得啥子。”“倒是倒是,雪瑶,你在学她老人家,好,好。”“我怕是只能学些皮毛……”雪瑶说,从枕头下取出发黄的“宁氏家谱”,“遭难后,我就常看这家谱。”
宁承忠接过家谱,借助烛火的光亮再次翻阅。这土纸印刷的线装刻本的“宁氏家谱”,书边发毛,天头地角印有外粗内细的线条边框,折页上部的顶框处印有鱼口,每页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刻工精细,字迹清晰:“宁徙寻父离闽填川,途中与夫君失散……”眼圈发热。
“承忠,听你说了高祖母宁徙老人的事后,我就印象深刻,细读家谱,深感老人的不易和坚强,悟出好多做人的道理……”
家谱里那些平淡的因年陈久远而变色的文字在王雪瑶眼前活了,高祖母宁徙在她眼前活了,她为有宁徙这位移民先祖而骄傲而自豪而自励。承忠说得对,是得将她老人家催人奋发的事一代一代讲传下去。
能文能武聪颖美貌的宁徙,凭了一双脚从福建老家走来四川,途中夫妻、幼子失散。之后,遭受了恶霸凌辱、贪官迫害、土匪劫掠、倭寇欺诈、土著责难等无数的大灾小难。她却依然挺直腰杆活着。吃苦耐劳宽容大度的她落户于荣昌县万灵寨,从插杆圈地、白手兴农,到开办丝绸夏布作坊、兴办轿行煤矿,再到将经商触角伸向成渝、京城以至朝鲜、印度,成为人们交口赞颂的移民填川实川富川的顶天立地的女强人女英雄。她是个世间罕有的贤惠的妻子伟大的母亲,生育的儿女都成才,其中一个中了状元。而她最疼爱的长孙儿,一岁时被匪首郭兴掳去,收其为子,改名换姓叫郭奎。戳沙练功单指穿木的她,戳瞎过勾结官府抢夺民财的郭兴的左眼,郭兴对她恨之入骨,嘱咐郭奎要为他报仇雪恨。郭兴死后,郭奎做了寨主,乾隆三十七年的那个暮春夜,郭奎率土匪去杀宁徙,宁徙差点儿丧命。后来,郭奎得知自己身世,痛悔不已,无颜见自己的亲奶奶宁徙,偷偷离开山寨隐姓埋名。为减轻自己的罪孽,为报答奶奶,改姓为宁,传下来这本“宁氏家谱”,他就是宁承忠的爷爷……高祖母宁徙老人的话对:“苦难能磨练人的意志,促使做成自己要做的事情。”是呢,人生苦难重重,天大祸事临头会哀伤会寻短见,可如是勇敢地去面对,也就那么回事儿。自己才五十多岁,日子还长,相夫教子育孙管理盐场,寻机报仇,要做的事情还好多,志气胆气犹生。
“雪瑶,我高祖母的父亲宁德功也令人感佩,他刚直不阿,清正廉明,官至朝廷军机大臣,遭奸臣诬陷致死,留下的遗物惟笥中绨袍一袭、床头盐豉数器而已。乾隆爷感叹,宁德功高行清粹,诋毁嫉言不攻自破。我高祖母宁徙是他的独生女儿,他们失散多年才得以相聚,都为复苏四川做了许多好事大事,却没有宁姓的后代。我那无知中做了天大坏事的土匪爷爷改性为宁,倒是最好的将功补过。”
“是呢,我们宁家的后人不能给老祖宗丢脸。”
“嗯,不能……”
蜡油燃尽,蜡烛熄灭,窗外星空迷蒙。
“承忠,我给你说件事情,你莫要怄气。”
“你说,我不怄气。”
“孙达祥来过,他是头一次来我们家,带了人参、燕窝等补药来。”
“啊,他晓得你遭难了?”
“好多人后来都晓得了,他说他听说后就立即赶了来。”
“他来看望你也是人之常情。”
那日晚上,孙达祥匆匆离开日本水兵俱乐部后,赶去看望王雪瑶。王家大院有名气,他知道其位置,走至一半犹豫,雪瑶此时定是悲伤至极,他去看望问候她,她会感激的,可如问起他咋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事将如何回答?说他正在日本水兵俱乐部里跟日本人谈生意?说自己亲眼看见日本兵射倒了邹胜?不,绝对不能这么说,这不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再则,也不能空了手去,这么晚了,街上的铺子都关门了。左思右想,难以抉择。心里好难受,担心着雪瑶。他报复宁承忠欲置他于死地,归根结底是为了雪瑶。他这一生里,最后悔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得到雪瑶,恨自己少了宁承忠那龟儿子的胆气和霸气,眼睁睁看着与自己订了娃娃亲的雪瑶被他狗日的夺了去。是的,他发过誓,一定要将雪瑶夺回来。不想,可恶的日本兵竟糟蹋了她。挥掌狠击自己的头,孙达祥,你要还是个中国人是个不怕祸事的重庆男人,你就硬气起来,去为你心爱的人报仇雪耻。又泄气,你无人无枪,啷个去报仇拿啥子去雪耻?你那被套进去的钱咋办?边走边想,走到了水码头,末班渡船要启航了,他上了渡船。
回家后,他坐卧不安,派人去王家大院打听雪瑶的情况,回报说宁夫人还安好;派人去宽仁医院打听邹胜的情况,回报说邹胜尚无性命之忧。他才心安了些。就发生了民众到日本住渝领事馆抗议、川军讨伐日本水兵之事。心头解恨,却是民众抗议无果;讨伐的川军撤回且有伤亡;仁字号袍哥的头子武哲嗣被打死。更恨日本人更怕日本人,后悔经不住李泓寿的挑唆而与日本人合伙做黑心生意,担心狠毒的日本人会使自己血本无归。
过了些日子,他坐不住,就买了礼品渡江去看望王雪瑶。赵管家接待了他,请他到堂屋里坐,给他泡了热茶,说夫人去河边了,说她在协助她二哥管理盐业,去大河边的王家盐场了,就会要回来了。堂屋里挂有楹联,上联是“日省吾身,首要齐家积德”,下联是“风淳我族,先宜敬祖睦宗”,横批是“积德睦宗”。这楹联他印象深刻,王家那“大河票号”就挂得有,他是看那楹联就上火的,啥齐家积德、风淳我族?不过是肮脏的破棉絮罩了件花花被面遮丑,你王家竟然与我孙家退了婚,没得礼义廉耻呢。现刻里看这楹联,觉得做人经商持家倒是得按这楹联写的去做。
“达祥来啦,稀客啊!”王雪瑶快步进堂屋来,穿一身蓝布棉袄,挽袖扎裤,风尘仆仆的样儿,拉椅子挨近他坐,“哪阵风把你吹来啰,你还是头一次登我家的门呢。”脸红扑扑的。
孙达祥很惊诧,一点儿也看不出她遭受了大难的样子,全然无事一般。他把到了嘴边的宽慰话吞下肚去:“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和承忠。”递过礼包,“带了点礼品,不成敬意。”
王雪瑶笑:“看你,来就来嘛,还带礼品来。我家老大继富经营票号,时常承蒙你给予点拨呢。”
孙达祥跟宁继富是一个行道的,少不得常有往来,摆谈过银钱业的事情,其实,他从宁继富那里倒听到不少上海银行界的新东西:“大侄儿的事嘛,应该的。呃,承忠兄不在家,忙公干去了吧?”
“他跟他二弟去京城办点子事情,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等他回来,喊他去看望你。”
“不敢不敢,他是官我是民。”
“他现在闲官一个,啥子官不官的,你两个是兄弟……”
王雪瑶一定要留他吃午饭,他自然乐意。席间,二人对饮,都喝得酩酊大醉。他拍桌子骂:“狗日的日本兵,竟,竟然对我雪瑶耍,耍流氓!”王雪瑶也拍桌子骂:“混账东洋鬼子,老娘誓报此仇!达祥,你,你要助我。”他点首:“那,那是一定的。我晓,我打听了,为首的那个脸黑的日本水兵叫,叫秋野,是个上,上士曹长。”丫环杏儿为他俩斟酒,记下了秋野这名字,怒道:“我恨不得立马杀了他们!”他瞪眼喊:“杀,杀杀杀,杀无赦!”王雪瑶说:“小日本,太坏,太,太霸道,我王家的晒盐场,是在,在我大清地盘上的,对不对,达祥?”他说:“对头。”王雪瑶说:“可我们从自贡运,运来的盐巴,他们竟然要,要收税。还,还有,我们的运盐船停靠码头,要,要我们先向日本租界备报。达祥,你,你说说,这是啥,啥子道理?”他说:“混账道理,没,没得道理……”
孙达祥被赵管家扶到侧屋里酣睡,直睡到日头偏西。晚饭吃的绿豆稀饭和泡罗卜泡姜泡辣子。孙达祥直喊安逸。酒醉心明白,他记得他跟雪瑶和杏儿说的那些提劲打靶的话,心里痛快,离别时,对雪瑶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