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进来这人是黑发垂肩的喻笑霜,她戴黑礼帽,穿黑府绸对襟衣灯笼裤,披黑披风,足蹬一朵花黑软靴,扑打一把黑纸扇。不请自坐下,取下礼帽放到餐桌上,端了宁承忠身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来打个平火。”
安邦的眼睛大了,看见漂亮女人他的眼睛就大,坏笑说:“你是来打酒平火呢,还是打肉平火啊。”
喻笑霜乜他说:“我是来解难的。”
安邦盯她,咂了口酒。此刻的她一身黑色穿着,衬托得她那张肤白如河水豆花的脸越发地美艳。对于喻笑霜他早就垂涎,可他晓得,他没有福气享用这美人儿,她是宁承忠的女人。这女人的美貌是世间一绝,其能耐也是世间一绝。她是重庆城最早的女袍哥,是为她干爹经营生意的走南闯北的奇女子。她来解难,定是解承忠老弟求我这难事,就没得我安邦的事啰,这烫手的炭圆就由她来捡啰。呵呵一阵笑:“闲大爷笑霜来了,来得好,有你解难,再难的事情也不难了。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否则,我那个醋坛子小四又要跟我闹。”起身告辞,抽身出门。
宁承忠脸上没有什么,心里快慰,为喻笑霜的到来快慰,也为她当袍哥而惋惜。她干爹经不住她纠缠,同意她入了袍哥,封了个不值事的闲大爷。捻须问:“你不是在上海么,好久回来的?”她笑而不答,刷地打开黑色纸扇扇风。他就想到她送给他的那把“荣昌金楠纸扇”,可惜,已经破成两半,被他珍藏在了衣柜里。
堂倌过来换了餐具,为他二人斟酒。
他看她摇头:“你耶,硬是来去如风。”喝酒。
她盯他笑:“水载舟,风鼓帆,爷是来往渝沪的常客。”吃菜。
“你呀你,说是个不值事的女袍哥闲大爷,其实不闲。”
“袍泽兄弟都说我是管事最多的二大爷。”
“咳,我啷个说你,你好的不当,要去当女袍哥?”
“你这话就说得我心寒了。啥叫好的?当官的就是好的?可你这个当官的咋就阻止不了东西洋人?官府里咋有那么多的贪官污吏?皇宫里咋有那么多奴颜媚骨的臣子?当女袍哥又啷个,又有啥子不好……”喻笑霜动了感情,一连串问。
宁承忠没有回答,叫她动筷子吃菜端酒杯喝酒。
宁承忠在那场大病之后做了决断,他爱笑霜却不能娶她,约她去了磁器口古镇,给她把话挑明。
古色古香的磁器口是舟楫如林的水码头,是重庆城郊商贾云集的通邑大道,是热闹的揽胜地。穿对襟黑褂便服的宁承忠和穿素色暗花衣裤的喻笑霜随人流下船,登石梯进入古镇。古镇保留完好,挨一接二的瓦屋或是棚屋店铺经销有各式土货、洋货。时值逢场天,赤胸露臂的船工、扛行李的扁担客、打遮阳伞的女子、背背篓的农民、坐轿子的官家、穿马褂的商人熙熙攘攘。喻笑霜说:“想起了一幅画。”宁承忠问:“啥子画?”“清明上河图。”“还有些像。”
宁承忠是叫邹胜给喻笑霜传话约她来磁器口游玩的。喻笑霜好高兴,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竟然约她出游,怕是有啥子好事情。嗯,定是他给雪瑶姐说好了,要娶她过门。不禁脸红心跳,一夜都没睡好。一大早,就到朝天门码头候着,说好是乘头班船的。穿便服的他来了,少有清闲的样儿。她上前挽了他的手上船,想问没问,话得要他自己说。一条流水蜿蜒于山峦峡谷间,晚秋的江风伴客船逆水上行,满目尽皆碧翠。她等待他说出她要听的话,他说的是小河嘉陵江:“笑霜,你晓得不,这嘉陵江也有三峡。”她不知道:“真的?”“真的。这小河厉害,把华蓥山横切,就有了观音峡、温塘峡、沥鼻峡,没得长江三峡险峻,却比长江三峡幽丽……”船到磁器口码头了,她也没有听到她想要听的话,性子急的她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就让这好事情来得慢些。
宁承忠领喻笑霜转游古镇,一路滔滔不绝:“你要是站到歌乐山上去看,这镇子就活像条隐伏的有腾空吞天之势的大龙,先前就叫龙隐镇,后因这里的瓷器出了名,才改为了磁器口……”二人转游得肚子瘪了,他领她去吃毛血旺吃千张皮,吃得满嘴生香。他喝了好多白沙烧老酒,面红筋涨。出店后,他领她顺弯拐的石板小街走。赶场的人陆续散去,卖麻花、糖人、锅盔、杂货的店铺陆续关门,喧嚣的小街变得清闲,显露出古镇的本色。青石板路踩得变了形,古朴的房屋、“九宫十八庙”顺坡而立或临江吊脚。他带她去“宝轮寺”烧香,去看艺人做花脸壳,买卤鸭脚板给她吃。她咬嘴唇笑,宁承忠,你个该死的,硬是要急死我呀,你咋还不说?他领她走至小街的尽头,又领她往回走,一路无话。喝得过量的他酒气熏天,步态踉跄。
乌金西坠,晚霞烧天,古镇一派红朦。
临河的石梯道边,黄葛大树哈腰俯视树下的他俩。宁承忠抚喻笑霜肩头,目视夕阳烧红的大江,吐出带酒气的话,说他真爱她,也爱雪瑶,说他身上淌有雪瑶的血,说他对雪瑶有过承诺……最终说他俩只能是兄妹,他认她做小妹。喻笑霜听明白了,晓得他为啥约她来古镇游玩了,黑眼盯他,转身下石梯。他跟了走。喻笑霜走至江边,径直往江水里走,溅起水浪。带有漩涡的江水亲吻她的软靴,浸湿她的灯笼裤,抚弄她的对襟衣……他急了,扑上去抱住她:“笑霜,我对不起你,你听我说,你千万别……”她把头扎进江水,好一阵才抬头,脸被流水清洗眼被泪水清洗:“我是不会轻生的,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我晓得,你迈不过你那所谓仁义道德的坎。也罢,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小妹。”他鼻子好酸,紧搂她:“小妹,我的笑霜小妹……”想起自己早亡的小妹,百感交集。
此刻里,面对笑霜小妹一连串的问,他确实无话可答。是呢,啥是好的?朝廷里的那些大小官员坏的多,鱼龙混杂的袍哥也不都是坏人,她干爹武哲嗣就不错,还是对她加入袍哥耿耿于怀。
“哥,我晓得你遇到天大的难事了,邹胜都给我说了。”
“这个邹胜,嘴巴不严,该掌嘴。”
“你还是我哥呢,有难事就该跟我说。”
“小妹,我是不想给哲嗣兄添麻烦。”
“啥麻烦不麻烦的,我干爹说了,尽全力帮你。”
他感动。九年前的那场教案,反教方的武哲嗣与护教方的李泓寿也发生了械斗,双方各有伤亡,混乱中,武哲嗣腰部挨了重棍,至今行动不便,袍哥里和生意上的事多交由笑霜办。她确实如安邦所说,是个非凡的奇女子。可这是好大的一笔款项。他将自己的顾虑和满心的内疚说了。
“哥,这事你就莫操心了,交由小妹我来办,我已经给邹胜说了,让他叫我大侄儿继富明天一早到武家山庄来取款,当然,得要写借据,利息嘛,按最低行情收。”
“不可,万万不可。这个不争气的继富,他的祸事惹大了,他还不起的!”
“哥,你这个人啥子都好,就是太自负。人哪有不摔跤的,摔了跤爬起来就是。我大侄儿继富能干,是个做大事的人。”
“咳,笑霜小妹,这可是好大的一笔钱。”
“哥,我跟你说,你恨洋人我也恨。可洋人也给爷,不,也给小妹我,给我们武家送了洋钞来。我知道你一直反对重庆开埠,可开埠未必就不好,你晓得的,早在五十二年前,上海就开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