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官服严整的宁承忠赶到京城冰渣胡同贤良寺时,冷风萧瑟,秋末的落叶如飘飞的冥纸。心情沉重不安,此非好兆耶。年初,便闻百般操劳忧郁成疾的李鸿章大人病重吐血,近闻已倒卧床榻,病入膏肓,忧心如焚。中堂大人已七十八岁高龄,经不住这病患折磨。对于中堂大人屡签卖国条约他愤懑责怨,而对他倡导“练兵以制器为先”、“必先富而后能强”的主张和创办北洋水师等举措则由衷称道。宁承忠坐卧不安,很想再见中堂大人一面,中堂大人毕竟器重过自己。二弟承业来说,有生意上的事想请他去京城走动一下。他从没有过地爽快答应,说是要去就快去。二弟高兴说,大哥这次好痛快。领他乘“利川”轮到宜昌,转乘国轮“江宽”轮经武汉、南京到上海,从上海乘英国海轮到天津,再从天津乘京山铁路的火车到北京。船到上海时,宁承忠想去看笑霜又没有去,早日见到中堂大人为要。
宁承忠到京后住的北京湖广会馆,二弟承业那“洋货庄重庆总号”在那里设得有经销点。承业喜欢北京湖广会馆,提到湖广会馆就有亲切感,重庆湖广会馆就是他兄弟俩的高祖母宁徙资助修建的。宁承忠住下后,便租了辆马车赶来贤良寺。这里离皇宫不远,外省官员来京述职多居于此,康有为、左宗棠就在这里住过。门卫通报后,管家出门来,管家认识他,哀容满面,摇首无语,领他进山门过前殿来到正殿。正殿面阔五间,前有碑亭,悬有“贤良寺”木额。管家领他过经楼、东配殿、西配殿、寮房,来到中堂大人的住屋门前,叫他等会儿进去,说是俄国公使正在里面逼中堂大人签约,是关于俄占中国东北的条约。宁承忠怒气升腾,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来逼迫签约,抬脚进屋,被管家死死拽住:“呃,你就别去添乱了……”这时候,手持皮包的俄国公使出门来,见他二人,礼貌颔首,走去,铮亮的皮靴踩得石板道“嘎吱吱”响。“呸!”宁承忠朝俄国公使啐口水,眉头倒竖。
管家领宁承忠进屋。
屋里气氛肃穆,朝臣、中堂大人家人、太医围立病榻。宁承忠竭力平息下怒气,轻步近前,见中堂大人已穿上寿衣,呜咽打躬。灯枯油尽的中堂大人面色青灰,两目呆滞,扫视众人扫视他,张嘴欲言,却只是进气,好一阵才出气,如同拍岸的潮水,渐低渐弱渐微……屋里人皆落泪,床边人哭喊:“中堂大人,还有话要对您说,您不能这就走。”中堂大人的眼帘抖动。床边人说:“俄国人说了,您走了以后,绝不与中国为难。还有,两宫正在回銮的路上,不久就能抵京了。”中堂大人的眼帘抖动嘴唇翕动,两行清泪滚落。他那老部下前敌营务处总理周馥不忍见他这痛苦样儿,伤心说:“老夫子,您是还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之事,我辈可以办了,您请放心去。”水潮停了,中堂大人不出气了,双目不瞑。周馥含泪抹他眼帘,边抹边泣,其目方瞑。宁承忠和屋里人齐跪拜叩首送别。透过泪帘,宁承忠看见屋里挂的中堂大人留下的诗句:“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乱,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中堂大人,您是在诉说您一生之苦衷啊,可您,如周馥所称的老夫子,您是多了夫子气少了硬汉气耶。倘若您有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之硬汉气的话,咳,他走了麦城;倘若您有一身是胆的常胜将军赵子龙之硬汉气的话,咳,他没有走出祁山。可悲可叹,皆因为那扶不起来的阿斗刘禅。“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是呢,洋人吞我中华之心不死,我辈不会等闲视之的。
守灵的日子里,宁承忠转游了贤良寺,拜谒了寺内乾隆皇帝御书的心经塔碑,歆羡康乾盛世之炜煜,哀叹如今国运之衰败。霸道的洋人联军竟然宣布,除两个小院仍属于清国管辖外,整个京城均由联军分区占领。这两个小院一个是参加跟联军议和谈判的庆亲王奕劻的府邸,一个便是中堂大人居住这贤良寺。中堂大人,您说那话对,弱国是没得外交的。听周馥说,慈禧太后得知李鸿章大人病逝后落了泪:“大局未定,倘有不测,再也没有人分担了。”哀叹,偌大的大清国人杰地灵,咋就会没有强我中华的能人了?还听周馥说,中堂大人以为那年签署了《中俄密约》就可保大清二十年无事,可仅仅四年之后,最先攻破大清都城第一道城门东便门的便是俄国人。之后,声言国土大得用不完不会侵占别人一寸土地的俄国人,胁迫大清将东三省永远归属俄国所有。中堂大人终于明白“以夷制夷”的策略是天真了。帮助整理遗物时,宁承忠看见一份中堂大人奏折的手稿,其中一段文字很觉新奇:“镟木、打眼、绞镙旋、铸弹诸机器,皆绾于汽炉,中盛水而下炽炭。水沸气满,开窍由铜喉达入气筒,筒中络一铁柱,随气升降俯仰,拔动铁轮。轮绾皮带,系绕轴心,彼此连缀,轮转则带旋,带旋则机动,仅资人力以发纵,不靠人力之运动。”细品其文,想清楚这说的是蒸汽机。来京途中,二弟承业领他看过中堂大人督办的“招商局轮船公司”那“江宽”轮上的蒸汽机,惊叹如自己一样头着顶戴花翎拖长辫儿的中堂大人,竟将这洋机器描绘得如此地绘声绘色,愧颜自己的学识肤浅。二弟承业和幺儿继兵都说,洋人的东西是可学可仿可为我所用的。想想呢,也还在理。
京剧《四进士》高潮迭起,戏台上最终胜利者的穿黄褶子白须至腹的宋世杰三声长笑,先是仰天大笑,继而横眉冷笑,再则摇首苦笑,身子痉挛,带了哭腔。京剧艺术真是绝了,只这笑就包含了好多内涵。饰演者是京剧老生三杰之一的大名角谭鑫培,他那形神毕肖的精彩表演和跌宕起伏的剧情感染了在场戏迷,齐击掌叫好。宁承忠也击掌叫好:“好,好戏,演得好……”发自肺腑的喊声迸发出胸中激情。这戏说的是嘉庆年间之事,分明是现今之写照。新科进士毛朋、田伦、顾读、刘题四人痛恨朝政腐败,离京前至双塔寺结义盟誓:“上报国恩下救黎民;绝不枉法渎职,徇私舞弊,贪赃卖放;若违誓占,买棺木一口,仰面还乡。”在寺内悬匾铭心。后田伦之姐犯罪,恰由顾读审理,田伦致信顾读,并行贿纹银三百两,为其开脱,完全违背了双塔寺之誓约。伸张正义的宋世杰吃尽苦头,终于告倒了这些贪官。宁承忠是喜欢看川戏的,乡音亲切,听得懂,而这京戏也不错,“官司本是百姓告,无有状子告不成。”这道白他听懂了的。加之二弟承业的讲说,他完全进入了戏里。“承业,我跟你说,为官者务必要清廉,你经商也得要走正道,老子曰‘多藏必厚亡’……”宁承业摇头笑:“大哥,这是演戏,你还当真了。”“戏说的乃是世间之事,宋世杰是告倒了贪官,而世间的诸多贪官是告不倒的。”“就是啊,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做啥子,关你哪样事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
散戏后,戏楼前挤满的人群陆续散去,大灯熄了,路灯亮着。宁承忠兄弟二人出了戏楼。这戏楼是建在北京湖广会馆里的,戏台朝北,面对戏台的三面是两层的看楼,可容上千看客。演员的容颜和感人的剧情还在宁承忠眼前闪现在他心中萦绕,随二弟出了会馆大门。
门外是南城骡马交易市场,每日两市,晨为活市,贩卖骡马;活市之后继死市,一些交易者赴屠厂宰杀牲口。此时里,市场清冷,宁承业叫来辆木轮马车,兄弟二人上车,直奔正阳门。
正阳门的夜市繁华,市廛铺户挨一接二,张灯列烛。珠宝店、琉璃屋、银楼、缎号、茶叶铺、靴铺、酒榭、歌楼皆雕梁画栋,令人目迷五色。宁承业说:“大哥,京城是夜夜元宵呢。”宁承忠点头:“是热闹。重庆的夜市也热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夜夜都热闹。”“大哥就是喜欢家乡。重庆的夜市是热闹,却比不得京城夜市之富贵。说这条街吧,在这里列肆开廛的多是殷商巨贾,囤积的金绮珠玉食货如山积,夜夜笙歌,欢呼酣饮,日暮不休。”“夸张了,莫非就夜不关门?”“关门也就几个时辰,夜市后又有早市,四更天就开始,多是地摊,买赝品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