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红叶映红黄浦江,金汤东流。挨临江畔的“渝城饭店”秋色尽染,花园里的大丽花、美人蕉、菊花、米兰、茉莉、夹竹桃开花了,尤其桂花浓香醉人。宁承忠在花园里赏花,心情不错。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从三品地方闲官居然成了正三品京官。去年岁末,庆亲王奕劻奏请在七部之外新设商部,以为振兴商业。朝廷准奏,今年七月,商部正式成立。奕劻之子载振授商部尚书,伍廷芳、陈璧授左右侍郎,实业巨头张謇聘头等顾问。他调升商部参议。
离渝赴京前,省府按察使副使安邦专程从成都赶来为他送行,在宴喜园要了包厢,就他二人小酌。安邦说他二人总是不弃不离,念书在一起,做官在一处,现今倒是要分开了。虽说都是正三品,却一个在西南一隅,一个到国之中心了,还望今后多多提携。他一笑嗤之:“安兄呀,你莫要那么势利好不好。”安邦笑:“你老弟晓得的,我这人就是势利。势乃权也利乃钱也,哪个又不爱权不爱钱?”他摇首:“安兄,我跟你说,这人呢,是不能把权和钱带进棺材的,而权和钱却是可以把人带进棺材的。”安邦呵呵笑:“你莫要危言耸听。是,你是权和钱都不爱。呃,我问你,那你啷个又要去赴京上任?”他说:“你我都是大清官员,食君之禄为君当差,君命不可违。”不无遗憾,“我已垂垂老矣。”安邦说:“你不老,你还差一年才耳顺,姜子牙八十岁做宰相,你是正当壮年,大有可为。说老实话,我佩服你,你是有能力的。我猜想,怕是奕劻大人看起你了,你随李鸿章大人谈那些条约时,奕劻大人也在的。”他不置可否,还真不知道朝廷为何令他去商部当差,对于商业,他是外行。
酒多话多,安邦说起由他督办的一桩案件。说去年除夕夜,有人袭击了日本水兵兵营,致使日军伤亡十多人。日本驻渝领事大为恼怒,向官府提出强烈抗议,要求尽快缉拿凶犯交由他们审理。说此案是发生在日本租界地里的,他们掌握有人证物证。人证是,兵营的小吉太郎少佐,他亲眼看见两个扮成日本水兵的刺客和一个藏在林子里的刺客,都对他们开了枪,都逃之夭夭。此外,另有一伙刺客,至少有三四十人,也朝他们开了枪;物证是,刺客在被害人秋野的衣兜里留下张字条,写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灭倭寇誓不为人。”落款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棒老二”。说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狂妄蔑视。说事出是有因的,宣慰使副使宁承忠或家人是脱不了干系的云云。那之前,因王雪瑶和杏儿遭日本水兵强暴,激起公愤,众多民众到日本驻渝领馆前抗议;官府亦收到王雪瑶二儿子宁继国和其二儿媳妇贝拉状告日本水兵的状子。这烫手的炭圆儿最终落到他的手里。他就对日本驻渝领事说,既然你认为事出有因,且把宁承忠及其家人扯进来,那就得先审理宁继国夫妇递交的状子,贝拉可是美国人。日本驻渝领事不屑,要他拿出控方给的证据。他说,王雪瑶和杏儿就是人证。对方说,那是她们的一面之词。他说,小吉太郎也是一面之词。再说了,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棒老二”是何许人?是强盗是土匪?你们可有线索?对方一时无语。他来了劲儿,怒脸正告对方不可造次,王家沱那日本小小租界地在重庆地盘里就芝麻大小,倘若再恣意横行,重庆人是不得怕祸事的,一切后果你们自负!他软硬兼施,这事也还不了了之。
安邦说的这些宁承忠都知道,后来清点,那晚他们伤六人亡一人,亡者是武家山庄的家丁闷墩:“唉,那个闷墩死了。这件事呢,你倒是出了力气,你是中国人嘛,当然该为我国人说话。”安邦不无得意,盯他:“宁老弟,你给我说老实话,那日夜里,你去那兵营没得?”他反问:“你说呢?”安邦摇首:“你呀你,就是没得我老实。”他说:“是,你老实,你捞鹅卵石。”二人雅笑。安邦想起什么,问:“呃,你那幺儿子继兵满三十了吧?”他点头。安邦问:“找婆娘没得?”他摇头。安邦挑眉笑:“宁老弟,我们打亲家算啰。我那三房女人呢,长得胖了点,生那女儿却苗条乖巧,你去我家时给你端过茶水的,是我最小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咋样?”他知道继兵喜欢范晓梅,他和雪瑶对范晓梅也印象不错,也挑眉笑:“安兄,我就说你是个势利眼嘛,你我打亲家?你咋早不说晚不说这时候才说?”“是,我是势利眼,我现今想攀附你这个京官噻,哈哈……”两人喝酒吃菜,摆谈到深夜。
上海的秋天湿热,宁承忠轻摇纸扇扇风。他这次从京城来上海是官差,住的“渝城饭店”。他大儿媳妇樊绣屏和弟媳妇月季在经营管理这饭店,还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笑霜是见不着的,她这个饭店的董事长自任重庆仁字号袍哥掌旗大爷后,来这饭店就少了,她对绣屏和月季是放心的。宁承忠看老旧的荣昌金楠纸扇的扇面:“扇在君手妹扇中,妹做扇子君扇风。风来无影去无踪,人生似风未必空”的诗句映入眼帘,这个疯妹崽啊,现刻飞来上海就好。她就只是自己的小妹,兄妹相称相处就满足了。这把破成两半的纸扇他一直珍藏在衣柜里,离渝赴京前,找匠人修补好带上,时时有个念想。
出花园后,宁承忠沿“渝风水榭”走。池塘里的簇簇荷叶间依稀可见顽强不谢的红白荷花,四围是回廊相连的露有原木本色的木墙木门的栋栋房院,感叹笑霜的眼光独到,设计建造了这中外客人都喜爱的古朴雅致的饭店。笑霜给他说过,她当初设计建造这饭店,主要是从商业竞争角度考虑的。她还真是个经商的料。咳,自己看不起商人,不想倒进了商部,跟商人打交道了。
宁承忠到京赴任后,赶上慈禧太后在养心殿召见庆亲王奕劻和其子商部尚书载振等商部成员。他很想见到光绪帝,却未能见到。听闻,自戊戌变法遭挫后就被囚禁了。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太后和皇帝都避难离开京城,返京后,皇帝依旧被囚,太后首次撤帘露面召见各国驻华使节。那年,他随魁玉将军进京面圣见到过太后,一晃快三十年了,太后苍老了许多,头脑清醒:“……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今年四月八号就到期限了,而俄国人不仅不退兵,反倒增兵八百,重占我营口……”宁承忠知道这事,上海各界人士在张园召开了拒俄大会,通电反对沙俄,他大儿媳妇樊绣屏和弟媳妇月季去参加了的。“……英国和日本,去年初订了个同盟条约,说是保护双方在中国和朝鲜的现有利益,把矛头对了俄国,其实还是觊觎我大清的。英国人就对我西藏就虎视眈眈呢。那日本人,也借马关条约进了我西南重庆,说重庆是再次开埠……”太后说,看名册,“宁承忠。”是在唤他,他血往上涌,赶紧出列拱手,高声禀道:“臣在!”太后看他,启齿笑:“也添年岁啰,还是精神。是同治十三年吧,你扣押了六十多艘洋人的货船,胆儿忒大。”他拱手欲言。太后问:“日本人是在重庆搞了块租界地吧?”他拱手答:“回太后,日本人强占了块租界地,在重庆南岸的王家沱,称其是他们的‘国中之国’,恣意横行,无恶不作……”太后叹曰:“无论西洋还是东洋,都侵吞我大清野心不死。近数十年呢,辟商埠三十处有余,各国群驱争利,而我华商势涣力微,坐使利权旁落,浸成绝大漏危。再不能这样了,参东西洋之新理,得要积散沙成团,通商情保商利,以商战角胜,驯至富强……”太后说的是。宁承忠想,想起二弟承业曾经给他说过的一件事情:“大哥,晓得我大清国拥有第一辆私人汽车的是哪个不?”他摇头。承业说:“是太后老佛爷!”他不信:“太后不喜欢洋东西,喜欢国宝。”承业瞪大眼睛:“是真的!老佛爷避难返京后,态度和心情都有改变,跟洋人握了手,收了不少的洋东西,其中就有辆洋汽车。有说这洋汽车是洋人进贡的,有说是袁世凯送的。”他笑:“看看,你也是道听途说。”承业认真道:“内务府我一个当差的兄弟伙见到过那洋汽车的。四个轮子,两大两小,车身是木质的,是敞开的,顶棚有六根铁杆撑起,有两排座位。车子前面有两个大灯泡,像是手提的金色马灯,像是螃蟹的两只眼睛。”他半信半疑。承业说:“说是辆德国奔驰小轿车,说老佛爷喜欢,要坐车取乐。却遭到满朝文武大臣上奏反对,说有违祖制。说老佛爷也嫌驾驶员坐在他前面有失体统,要驾驶员跪着开车。这啷个得行,驾驶员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跪着开车,这辆车就成了摆设……”听二弟说时,宁承忠就想,太后是不得不变呢。嗯,太后是在变,她说参东西洋之新理,以商战角胜,驯至富强。这就变得对。国家一定要富强,富国才能强兵,才能抵御外敌保我疆土。宁承忠心情激动,热血翻涌,得意而忘形,出养心殿后,迈了八字官步走。朝廷这次是看重他了,委以他的乃是重任呢。呵呵,我宁承忠不再做闲官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