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除夕夜,月黑风高。日本水兵兵营的食堂里灯烛明亮,官兵们嬉笑怒骂,猜拳饮酒。入乡随俗,日本人在中国过除夕吃年夜饭,思乡之情萦怀,都不忘吃碗预示延年益寿长长久久的荞麦面。
兵营大门外摸来三个蒙面人,是喻笑霜、武德厚和宁继兵,无声无息将两个门岗干掉。喻笑霜、武德厚换上日本军服佩上其武器。宁继兵担心喻笑霜,低声说:“笑霜姑姑,你是女的,还是我去。”喻笑霜黑眼盯他:“你会说日本话?”宁继兵就无语。三人摸进兵营大院。商量好了的,擒贼擒王,就找那个黑脸曹长秋野算账。是杏儿告诉宁继兵的,她记住了孙达祥说的这个坏蛋,家伙脸黑,是个上士,好认。他三人摸到食堂墙根搭人梯,武德厚和宁继兵在下面,喻笑霜在上面,她透过格窗往里巡看,大抵有数。喻笑霜下来,叫宁继兵藏到对面的夹竹桃林里接应,拉了弟娃武德厚大摇大摆进食堂,你搂我抱,醉酒的样儿,暗中寻人。盯住一个满面酒色的黑脸上士,喻笑霜变男腔跟他说日本话。上士回她话,扒完碗里的荞麦面,灌口清酒,摇晃起身,跟了他俩走。
三人走出食堂大门,喻笑霜对武德厚点首,示意此人就是秋野,搂了秋野说日本话,领他往夹竹桃林走。不想,日本军官小吉太郎少佐匆匆跟来。武德厚赶紧摸枪,喻笑霜也摸枪,听见小吉太郎嗨呀喊叫,明白他是内急出来撒尿。急朝武德厚使眼色,拥了秋野在原地摇晃,跟他说酒话。
藏在夹竹桃林里的宁继兵见喻笑霜、武德厚领了个黑脸上士出来,心想,事成一半了,就可以为母亲、杏儿和武伯伯报仇雪恨了,起身往林子外摸,被匆匆跑来的小吉太郎发现,哇啦啦喝叫,又用中文喝叫:“什么人,出来!”掏出手枪。宁继兵赶紧往林子里钻。“叭,叭叭……”小吉太郎顾不了撒尿,朝林子里连发数枪。
武德厚见势不妙,怒眼血红,掏匕首割断秋野喉头,鲜血喷射,溅到他脸上。妈的!他心里骂,挥袖揩血。秋野软了,倒在血泊中。喻笑霜快速将一张字条塞进秋野衣兜,拉了武德厚朝没人把守的大门跑。炮楼的探照灯射来,姐弟二人飞跑出大门,钻进路边的林子里,炮楼的机关枪哒哒哒扫来。
食堂里吃喝的日本水兵持武器拿电筒奔出来,发现秋野尸体,哇哇喊叫。小吉太郎过来看见,激怒,挥指挥刀喝叫,水兵们四散搜寻。
喻笑霜、武德厚匍匐在路边的林子里朝日军射击,以掩护宁继兵逃离。小吉太郎带兵追出大门,挥指挥刀朝他俩躲藏的方向吼叫,电筒光、探照灯光射来。喻笑霜对武德厚说:“那少佐说,要抓活的。”这时候,院内响起了枪声。小吉太郎挥刀朝院内喝叫,就有一队日本水兵持枪往院内跑。喻笑霜对武德厚说:“那日本少佐说,夹竹桃林里有人,也要抓活的。定是继兵开的枪。”大群日本水兵朝他俩围来。妈耶,老娘跟你们拼了!喻笑霜持日本步枪射击,扔手雷。武德厚也持日本步枪射击,扔手雷。有日本水兵倒地,其余的日本水兵匍匐前行,步步逼近。千钧一发,兵营的三面都响起枪声,有日本水兵倒地。小吉太郎懵了,指挥刀四处挥舞,哇哇喊叫。子弹亲了他拿指挥刀的右臂,他一声惨叫,换左手拿指挥刀,有士兵过来为他包扎伤口。
喻笑霜、武德厚趁机钻进林子深处,顺密林逃跑。喻笑霜边跑边说:“那少佐说川军来了,他们被包围了。继兵会趁乱逃离的……”二人跑出两里来路,枪声渐弱,停了。都不知情由,都担心宁继兵安危。姐弟二人脱了日本军服,取下武器,将其塞进山石缝里,用树枝遮盖严实,捧了山溪水洗手洗脸,沿江边小路往集合地鸡冠石镇走。
天无星月,二人高一脚底一脚顺江边小路走。武德厚问:“姐,你咋晓得他是秋野,他咋就跟了你走?”喻笑霜说:“我喊他秋野,他就答应,问我找他有啥事儿,还叫我喝酒吃荞麦面,说他妈妈做的荞麦面最好吃,他好想念妈妈。龟儿还是个孝子。我见他是喝高了,对他说,他窑子里那相好的妹儿来了,给他送年礼来,怕被人看见,躲在夹竹桃林里的。这家伙是个色鬼,不定就有街上窑子里的相好,即便是没有,我也可以说是跟他开个玩笑。不想,他还真的跟了我走。咳,想想还真是后怕……”
姐弟二人走进鸡冠石镇,摸到“刘麻子豆花店”门口,“笃,笃笃……”轻敲屋门。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刘麻子来开了门,二人闪身进门。刘麻子探头看看,回身关门,插上门闩,边扣棉衣扣子边问:“啷个样,宰了那龟孙子秋野没得?”划火柴点燃菜油灯。喻笑霜说:“送他回老家了。”刘麻子揩眼睛:“苍天有眼,终为我哲嗣大哥报仇了,终为宁夫人和杏儿雪恨了!”朝喻笑霜伸拇子,“我仁字号袍哥的这头把交椅你是坐定了!”武哲嗣留有遗言,他死后由喻笑霜继任掌旗大爷。喻笑霜实现了她的夙愿,成为了重庆城第一个女袍哥头子。“刘麻子,宁继兵来没得?”喻笑霜担心问。刘麻子摇头:“没有来。”武德厚着急:“遭了!”喻笑霜心往下沉,祈盼继兵平安。刘麻子去灶屋里端来热气腾腾的河水豆花:“我一直闷在锅里的。”又端来油碟、卤肉、咸菜、黄酒和米饭。都饿了,武德厚拿起筷子就吃,大口喝黄酒。喻笑霜说:“弟娃,我们等等继兵,等他来了一起吃。”武德厚就放下筷子,心里很是不安。
王雪瑶一起床就忙碌起年夜饭的事情,张罗这张罗那。壬寅虎年追了辛丑牛年走,天黑下来,添了火烛灯笼的堂屋很喜气。邹胜、赵管家、杏儿、老妈子等人端酒上菜,满盘子满碗的大菜、冷盘、热炒、甜点陆续上桌。家里人都来了,宁承业夫妇也来了,人些按辈分围了大圆桌坐,主位空着,一家之主的宁承忠最后才来。待宁承忠走来坐定,王雪瑶指满桌佳肴盛馔说:“这年夜饭呢,有两样是不能少的,一样是火锅,一样是鱼。火锅呢,是红红火火的意思;鱼呢,喻示‘年年有余’。当然,也得有其他菜,这红萝卜是期盼好兆;这龙虾爆鱼等煎炸菜是期望家运兴旺如‘烈火烹油’;这年糕是绣屏和月季从上海带来的,干不裂久不坏煮不腻,预示日子长长久久;这下酒的花生米也有讲究,是福星高照之意。”看身边的宁承忠,“是不是,老头子?”宁承忠点首:“夫人说得有理。”欲端酒杯,“啪啦!”一声响,贝拉抱着的四岁半混血儿子宁道华将身前瓷碗抚落地上打碎了。雪瑶笑道:“我这个孙娃子啊,说是要岁岁平安呢,嘻嘻!”宁承忠也笑:“对头,岁岁平安。来来来,大家举杯,喝团年酒。”大人们就举杯喝酒,细娃儿则由大人用筷子沾了酒喂到嘴边让其舔一舔。“动筷子,都动筷子!”宁承忠说。十多双筷子就围剿餐桌上的佳肴。
宁承忠发现少了个人:“雪瑶,四娃子呢?”
王雪瑶乜他说:“你还是挂记你幺儿子啊,哼,把人往死里打。”
宁承忠捻须笑:“打一千,骂一万,三十晚上都要吃顿团年饭。”
王雪瑶说:“是呢,吃团年饭。”眼圈发红,“可哲嗣兄走了。继兵说,他要去看望他武伯母和笑霜姑姑,要去武家吃团年饭,我就让他带了些年礼去。”
宁承忠点首:“应该,应该。”
坐在宁承忠右位的宁承业就夸赞起宁继兵来,说继兵侄儿爱看书,把能找到能买到的有关轮船的书都读了个遍,说是蒸汽机厉害,说是轮船大举进入川江如同长江的流水会要汹涌澎湃。宁承忠说:“继兵是应该多读些书。”月季吃着年糕,说:“这些书多数都是我家承业帮他找的帮他买的。”宁承业笑:“我是重庆城的商界精英噻,认得的商界、船界、政界的人多。”过年了,宁承忠心情也好:“你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宁承业嘿嘿笑。挨王雪瑶坐的宁继富说:“我们要是有国人自己的轮船就好了,免得妈妈管理的王家盐场总受东洋人的欺负。”樊绣屏说:“就是。”挑鱼肉吃。宁承业说:“国人要有自己的轮船就得办轮局,办轮局呢,难,一是朝廷官员作梗,二是民船船帮反对。官员作梗是视洋务为畏途,担心会与洋人的船商发生纠纷;民船船帮反对是恐饭碗被夺。”宁承忠说:“官员作梗是为保乌纱帽,民船船帮反对可以理解。不过呢,话又说回来,我国人不做洋人照样做,现今川江上的轮船全都是洋人的,且还在不断增多,照样抢我民船的饭碗。英国人还以所谓保护英商为名,把‘山鸡’、‘山莺’两艘炮舰都开来重庆了。”王雪瑶说:“洋人的胃口大。”宁承业点头:“我继富大侄儿说得对,我们是该办轮局了,却还有一难,就是缺少精通轮船的船长和领航人。”宁承忠说:“二弟,你不是说洋人的东西我们可以学噻。”宁承业说:“是可以学。”宁承忠说:“那洋人为啥子又不可以为我所用呢?”宁承业有悟:“大哥,你这话倒点醒了我!”挨宁承业坐的宁继国接话说:“那个英国船长蒲蓝田就可用,重庆开埠后,他就在川江跑船,英商溥安公司的‘先行’轮就是他开来重庆的。”烫了块毛肚给贝拉。贝拉不怕辣了,嚼毛肚说:“蒲蓝田找继国看过病,听他说,他还为往来重庆和宜昌的军舰领过航。”月季赞叹:“这个蒲蓝田还有两刷子。”宁承业说:“蒲蓝田说过,只要有合适的轮船和训练有数的领航人,在扬子江上开轮船是绝对可以的。”宁承忠晓得这个蒲兰田,是个能人。川江乃天险,德国“瑞生”轮由德国船长领航,过崆岭滩触礁沉没,船上的三十多位中外旅客全都遇难,而蒲兰田引领的轮船均顺利到渝。那立德乐又造了艘载重一百五十吨的“肇通”轮,船长就是蒲兰田,从上海开到宜昌,又从宜昌逆水西上,一路险情丛生,过泄滩时绞断两根钢缆,依旧平安到渝。举酒杯跟宁承业碰杯,咂口酒:“洋人呢,确实是把轮船开进来了。呃,他洋人可以在我上海造轮船开来川江,我国人为啥子又不可以效仿?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川江。当然,造轮船或是买轮船都得要花费巨资,可一旦成功,按你说的,是一本万利的事情。我听说,巴县那个童芷泉,造不了铁壳船就在东乡造了艘木轮船,是参照‘肇通’明轮仿制的,头尖尾齐,装有拨水大轮,用脚踏之,小轮带动外轮,外轮击水行船,每个钟头可行二十来里。”宁承业听着,心里高兴,吃了串鸭肠,抹嘴巴说:“大哥耶,你总算是开窍啰!”宁承忠拈花生米吃:“继兵呢,原先在轮船上当差,现在对轮船又感兴趣,就该让他在轮船上做事,你却让他去帮你卖猪鬃卖山货。”宁承业挑眉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大哥,我跟你说,我那侄儿继兵是个顶风开船的角色,他跟我说,要把洋轮船全都挤出川江去。所以呀,我打算让继兵来操办轮局的事情,开办我们自己的川江轮船公司。”宁承忠听着心喜,继兵有这志气好,是我的儿子。二弟办轮局的想法要得,是呢,挡不住洋轮船进来就挤它出去。盯宁承业:“能行?”宁承业说:“试一试噻。”月季说:“着算是挤不出洋轮船去,也可以跟洋人竞争,多少可以捞点子钱。”樊绣屏挑红烧鲢鱼的嫩肉吃:“这水上的生意有搞头,不是捞点子钱,是要大把地捞钱,年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