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临江茶楼”水汽袅袅,烟云弥漫。这开在朝天门嘉陵江畔的茶楼里,悬有一副高手所撰、脍炙人口的对联:“楼外是五百里嘉陵,非道子一支笔画不来;胸中有几千年历史,凭卢仝七碗茶引起也。”上联借唐代名画家吴道子叙嘉陵美景,下联表唐代“茶仙”卢仝的点茶神功。凡来客落座,观联陶然忘机,岂能不品上一碗香茶。
穿西装的宁继兵跟随一身戎装的武德厚和穿旗袍的范晓梅进来,寻了靠江的座位坐下,可一览碧翠的嘉陵江水和水上行舟。早有茶倌过来:“三位来了,请用午茶!”他右手提锃亮的紫铜长嘴壶,左手五指夹有三只茶碗、茶盖、茶船,只听“丁当”连声,三只茶船便桌上开花,分摆到位。而后,将装有茶叶的茶碗分放入茶船,紫铜壶如赤龙吐水,茶叶花儿就在沸水里翻腾。三只茶碗冲满,桌上滴水不漏。茶倌依次盖上茶盖,动作干净利索,神乎其技。范晓梅击掌笑:“绝了,绝技!”她笑起来有股兴奋。宁继兵和武德厚都看她,都跟着击掌。
茶倌吆喝着走去。
范晓梅起身跟了走,短发齐耳的她回眸笑:“我去方便一下。”水绿色印花旗袍凸显出她那修长的身姿,露出旗袍的肌肤雪白如玉。
两个男人的目光跟了她走。
宁继兵是在观看“利川”轮的人群里遇见武德厚和范晓梅的。他本是去找父亲的,人多,挤散了,没找到,却遇见了他俩。是武德厚先喊的他:“继兵,宁继兵,好久不见了,不想在这里遇见!”范晓梅跟在武德厚身后:“嘻嘻,真是宁继兵呃!”“三巴书院”的学友相逢,都好高兴,相互说了近况。时近中午,宁继兵说请他俩吃火锅,他俩都说要得,说他在洋轮船上挣大把洋钞,该请。得知他是“利川”轮上的二买办,都灌他酒,说他在首次来渝的洋轮船上做事,是人生难得的机遇。听他说了一路的险遇,都惊叹。酒足饭饱,武德厚说去“临江茶楼”喝茶,他做东。就都来。在书院时,为护范晓梅,宁继兵跟武德厚打架,不打不相识,三人成了好友。
“嗨,这个范妹崽,越长越漂亮了!”武德厚啜了口茶,笑道。
“女大十八变嘛,她比我小一岁,今年该二十四岁了。呃,嫁人没有?”宁继兵问。
“没有,要嫁也是嫁给我。那次我俩打架后,我父亲说,你小子要是真喜欢那个细妹崽范晓梅,将来长大后就娶了她进门,做我武家的儿媳妇。”武德厚说,哈哈笑。
宁继兵心里不是个味儿:“西洋人讲恋爱自由,你父亲说的话不算数。”
武德厚嘿嘿笑:“呃,你小子跟洋人做事发财,讨洋婆娘了吧?”
范晓梅走回来,笑问:“宁继兵,你讨了洋女人?”脸蛋红得好看。
宁继兵摇头笑:“我是一人吃饱全家饱。”
三人都笑。
三个年轻人喝茶摆龙门阵,话多。武德厚是在指挥护迎“利川”轮的川军解散后遇见范晓梅的,漂亮女人惹眼,他那目光一下子就逮住了人群里的她,觉得面熟:“呃,你,是不是姓范,叫范晓梅?”范晓梅闪动黑亮的大眼点头。武德厚呵哈笑:“我是武德厚!”范晓梅露齿笑:“是武德厚啊,哇,当军官了,好神气!”范晓梅是十六岁离开重庆去天津的,武德厚与宁继兵都到朝天门码头送她。那时候,她个头不高,貌不出众。她父亲是天津人,因为生意上的事,带她离渝回老家。她在天津的“北洋西学学堂”念过书,那学堂是天津前关道盛宣怀创办的,是中国的第一所官办大学。咸丰十年,清政府被迫与英法俄国签订了《北京条约》,天津开埠,就有了洋学堂。生意人哪里赚钱到哪里,不久前,父亲在重庆的猪鬃生意发了,就又举家再来重庆。
年轻人说话少不得谈到时局。
武德厚说:“对的,是今年初,康有为被召去了总理衙门,接受李鸿章、翁同龢、荣禄、廖寿恒、张荫桓五大臣问话,他再次申说了变法主张,很得翁同龢赞赏。”范晓梅道:“他上了《应诏统筹全局折》,吁请皇上下决心变法,说是变则能全,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提出大誓群臣以定国是、立对策所以征贤才、开制度局而定宪法的主张。”武德厚点头:“他还要求制定法律,设立学校、农局、工局、商局、铁路局、矿务局、陆海军局以推行新政,督请派员出国游历、翻译西书、变通科举,光绪皇帝看后很是满意。”宁继兵吹茶末,说:“变法呢,也是只能触及皮毛。”范晓梅看他:“你这么看?”宁继兵点头。范晓梅闪眼笑:“宁继兵,说说你对清廷发行‘昭信股票’的看法。”宁继兵哼声道:“啥昭信股票寓以信守之意,其实就是偿付所谓《马关条约》的对日赔款,狗日的小日本欺人太甚。”范晓梅说:“是欺人太甚。”武德厚说:“我倒是买了的。发行库银一亿两,面额有一百两、五百两和一千两的,印造了一百万张,年息五厘,前十年付息,后十年本息付清。”范晓梅说:“你还了解得清楚。”武德厚笑:“钱的事情嘛,自然要了解清楚,我上司张统领鼓动我们买,募集十万两以上者可以得奖。”宁继兵摇头:“小心蛋打鸡飞。”范晓梅点头:“这股票发行后,流弊甚多,舆论已在谴责。”宁继兵说:“依我看,不出三月半载,必将寿终正寝。”武德厚锁眉:“真的?”宁继兵笑:“推测而已。”
话题转到重庆开埠,说到了《南京条约》后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通商,也说到了天津开埠的事情。说到天津,范晓梅的话就多。宁继兵说:“我去过天津。”范晓梅说:“真的,去做生意?”宁继兵说:“是去天津武备学堂,考上了又没有读成。”武德厚问:“为啥?”宁继兵就将救一个女青年的事说了。范晓梅一震,追问了时间地点,眼眶蓦然发潮,说:“宁继兵,恩人,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就是那个女青年,我当时又气又急又怕,见有人来相助,就拼命往胡同口跑,边跑边喊救命,却眼前发黑倒地。我醒来返回胡同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宁继兵惊叹:“真的是你?”范晓梅点头:“是我,真的就是我。”说了其细节。宁继兵听着点头,自己与她有缘呢。武德厚伸手拍宁继兵肩头:“好,我的好兄弟,见义不为无勇也,见义有为大勇也。你是第二次救了晓梅呢。”宁继兵笑:“不想救的竟是范晓梅,嘿嘿,我这武备学堂没有读成,这下更想得开了。”看武德厚,“呃,德厚,我就无意救过她一次,咋是第二次救了她?”武德厚哈哈笑:“我当年在书院欺负她,不也是你来救的她么。”
三人齐笑。
范晓梅眼里泪水满满。
这时候,过来了几个人,是宁承忠、王雪瑶、宁承业、安邦和喻笑霜。宁继兵看见,赶紧上前向父母、二叔、安大人和笑霜姑姑打躬请安,招呼茶倌将茶桌拼在一起,点了茶水。武德厚也上前请安,介绍了范晓梅,范晓梅也一一请安。
这厢就好热闹。
宁承忠好久没有见到幺儿子宁继兵了,冷脸心热呼。他是不愿意来码头看入侵重庆这洋轮船的,是二弟撺掇他来,说是继兵在这船上。雪瑶坚定说,幺儿子回来了,你我当父母的都得去。他就来了。雪瑶对挨坐身边的幺儿又抚又看,问这问那。又叫范晓梅坐过来,问长问短,说这女子出落得水灵清秀了。母亲这么说,宁继兵就看范晓梅,范晓梅也在看他,两双目光撞出火花。武德厚看着,不高兴了,继兵这家伙是个情种呢,用眼睛勾引人家女娃子,我两个怕是会有一搏……
泓寿庄灯烛迷蒙的雅室里,除了原先挂有的“春图”外,又添挂了西洋女人油画。李泓寿请武德厚坐,武德厚的目光心思都在“春图”和西洋女人油画上:
“李叔叔,你还会享受。”
李泓寿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能乐且乐。”
“哈,这西洋女人不穿衣服,画得逼真,活像是个真人。”
“真人这就来,是两个,好事成双。”
“李叔叔,你呀你,哈哈。”
李顺毕恭毕敬端了珠嵌银裹的烟具进来,放到床上的小桌子上。李泓寿说:“德厚,晓得这是啥子不?”武德厚说:“晓得,是烟具。呃,李叔叔,抽大烟可是不许的,贩卖大烟可是犯法的。”李泓寿笑:“是这么说的。呃,晓得这套烟具值好多钱不?”武德厚看烟具,摇头。李顺挺胸并腿:“报告武哨官,价值四千银币。”武德厚瞪大眼:“就这烟具?”李泓寿点头:“货真价实。你,就不想试试?”
李泓寿是与孙达祥、赤井一郎在“临江楼茶馆”遇见武德厚的,他三人参加迎接“利川”轮的仪式后,去吃了午饭,又来喝茶。那会儿,宁继兵、范晓梅等人刚散,武德厚去小解出来,就遇见了他三人。李泓寿认识武德厚,打小就认识。他与他父亲武哲嗣虽是对头,然都是场面人物,都在重庆地面上混,社交场合台下踢脚台上也还是要拱手的。武哲嗣时常会带了他的宝贝儿子武德厚临场,自然就认识了他。武德厚当军官后,李泓寿去拜访过他,晓得他喜欢舞枪弄棒,送给他一把铮亮的德国造六轮连发左轮手枪。武德厚爱不释手。他李泓寿是吃大亏了,那批在老林里交易的烟土生意被狗日的宁承忠搅合了,那是他与赤井一郎和孙达祥合伙做的大烟生意。他们已经捞了不少钱财,这次几乎是血本无归。他已探得那批大烟和其银资被武德厚没收并上缴了,心疼不已,发誓要报此仇。遇见武德厚,一个想法萌生,他知道这小子喜好女人,就邀他到泓寿庄,说是请他这个川军长官视察指导。武德厚还真跟了来。李泓寿就有了鱼儿舔饵的欣喜。
李顺退步出门。两个青春少女飘然进门,薄纱衣裙闪现出其内的惊艳。武德厚气粗,两眼发绿,目光似剑,恨不能穿透那薄纱。李泓寿各自出门,带死了屋门。
武德厚去抱两个少女,两个少女躲闪。一个说:“武哨官,莫忙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另一个说:“哇,这么好的烟具,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贪婪地看烟具嗅烟香。他嘿嘿笑,她们会躺到自己怀里来的。两个少女一番推诿后,含笑依到他身边。一个扶她躺到床上为他揉背,一个捣鼓烟具。他骨头酥软,云里雾里。一双揉手将烟枪塞到他嘴上,另一双揉手捏他鼻子。他用嘴巴吸气吐气,两张漂亮女人的脸蛋在烟云里。嗯,香,烟香女人香,疲惫的身子一阵清爽舒逸,心中的烦恼随了烟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