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宁徙是禁不住傅盛才的再三恳请,才跟他来成都散心的。
傅盛才确实个唯利是图的精明商人,连她家产的夏布也退货。事情发生在她女婿马翼惨死后不久,当时,她和女儿光莲头一次用“牛粪浸渍法”漂白苎麻。是把牛粪和温水盛于老大的水缸里搅匀,将苎麻放入浸泡个把时辰,取出后用清水冲洗,在太阳下晒干,复又浸泡于牛粪水里,连续三四次,苎麻即可漂白。之后,再按其浸渍后的苎麻的质量和长短,分为“标庄”、“头庄”、“二庄”、“三庄”、“白索”、“晒青”等级别,分别打捆。“标庄”苎麻细白,富有光泽,是用来做上等夏布的。那天她不在,光莲因夫君的离去而神情恍惚,本该用“标庄”苎麻来做的上等夏布,却误用成了“头庄”苎麻。“头庄”苎麻比“标庄”苎麻稍差,是用来做中上等夏布的。是光莲押送那批夏布到内江县交的货,傅盛才在那里办得有分店,交货时,傅盛才正在那里查账,就亲自验货。他验货很仔细,怒道:“么子啊,这哪里是上等夏布,分明是中上等货,退货,退货!”那时,常光莲心情不好,火气大,瞪眼道:“傅伯伯,你眼睛花了呀,你识不识货啊,我们分明是用‘标庄’苎麻织的上等夏布……”俩人竟争执得面红耳赤,最终还是被退了货。刚失去夫君又遭退货,这双重打击使常光莲伤心极了,押送那批退货回来后对她大哭,说傅伯伯太挑剔,太欺负人!她仔细看货后,说:“女儿,你傅伯伯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中上等夏布,是我们错了。”也埋怨傅盛才竟如此不讲情面,你就按中上等夏布收购也行呀,咋就偏要退货,这不是劳命伤财么。几天后,傅盛才来了,向她道歉,说这中上等夏布他也收,就按照中上等夏布的货款收购。说是要让光莲得个教训,做事情要一丝不苟。话明气散。她佩叹傅盛才识货,叮嘱光莲要多向她傅伯伯学,做事要认真下细,经商要亲兄弟明算账。傅盛才听了呵呵笑,说她讲得有理。
傅盛才没有妻室,她不好一人跟他来成都,她晓得,他一直想娶她。傅盛才是大好人大恩人,可她心里已经有了书林,就对他说,赵书林好久没有去过省城了,叫上他一起吧。傅盛才不好反对,仰天长叹,咳,缘分乃天定。女儿常光莲也跟了来,一是为傅盛才的商号送货;二呢,也想在成都寻找更多的买主,就都一起来了。光圣夫妇直送他们到荣昌县那十里长亭,千叮万嘱母亲要保重身体,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他们确实是一路平安地到达了省城。
大商人傅盛才在成都这高墙房院古色古香,院里一汪月牙形的碧水倒映屋宇,水中可见游鱼,长有桃树、兰花、野草,雀鸟飞鸣,又有美酒佳肴,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常光莲成天忙着去寻买主,傅盛才就与她和赵书林在院子里赏花观鱼,在书房里吟诗挥毫。赵书林乐颠颠的,说是想转悠一下省城。傅盛才就领了他俩去成都的大街小巷转悠。赵书林看着繁华的省城,诗兴大发,吟诵陆游的诗:“剑南山水尽清晖,濯锦江边天下稀。烟柳不遮楼角断,风花时傍马头飞。芼羹笋似稽山美,斫脍鱼如笠泽肥。客报城西有园卖,老夫白首欲忘归。”傅盛才连声称好,心想,自己虽是富有,却缺少赵书林这般才气,知道他俩那苦难而甜蜜的经历,就谎称想起件急事,各自走了,叮嘱他俩早些回屋。
他俩难得如此空闲,乐而忘返。
路过陕西会馆时,买了票进去。宁徙听傅盛才说过,这会馆是陕西移民商人所建,会馆里的戏院是成都最好的。二人走进戏院,果然不错,亭台轩榭金壁辉煌,戏台上立有铁桅杆,上有“万年永固”字样。这边的戏台在吼秦腔,那边的戏台在唱梆子,看戏的人多,很热闹。赵书林乐得嘿嘿笑。他俩身边有看戏的川人在议论:“哥子,你晓得不,《成都竹枝词》里说,‘戏班最怕陕西馆,纸炮三声要出台,算学京都戏园子,迎台吹罢两通来。’”“晓得,成都的这些会馆演戏么,开头、散场都是不限时间的,唯独这‘陕西会馆’不同,学来京师的派头,头爆、二爆、三爆,三节爆竹一放完,戏班子若还不开场,马上就会被请出会馆,即便是有名的角儿也不留情。所以呢,戏班子怕到这里来演出。”“是恁个的,不过呢,陕西人有钱,开的价钱高,戏班子还是要来。”“你晓得不,‘江南会馆’也热闹,一年要唱五六百场戏,每天几台大戏轮流转……”看了阵戏,赵书林说要走,说是听不懂,还是川戏好看。宁徙也听不懂,想去“江南会馆”看戏,赵书林说想去看锦江,宁徙就陪了他去。
二人走到锦江边时,已是入夜,空中飘洒下霏霏细雨。
但见江桥飞跨,灯笼忽闪,船灯点点,水波粼粼。传来阵阵笙歌。赵书林触景生情,吟诵起唐代诗人张籍的《成都曲》:“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解释说,“这锦江以江水清澄著称,江中商船众多,江边酒家林立,真可谓地兼繁华,幽美之胜。”宁徙笑盯摇头晃脑解说的赵书林,说:“我可是肚子饿了,我们寻个酒家吃夜饭去吧。”赵书林点头,挽了她走。她让他挽着,心想,老都老了,怕啥子。他俩去了一艘夜船吃喝。她向赵书林敬酒,感谢他多年的关照,祝福他康健长寿。赵书林喝酒,两眼发热,吟成一首七绝:
锦江夜雨细无声,桥头船家灯火明。
难得佳人相伴醉,此情足可慰平生。
她故意问:“书林,这又是哪位诗人的诗?”赵书林盯她:“大清诗人赵书林是也!”俩人都笑。
回到傅府后,俩人在各自住屋的床上做梦,做的都是好梦。
省城再好,她还是觉得家里好,她思念家人了,尤其牵挂遭受重挫的儿媳妇李小雅和生死未卜的赵秦萍,没住多久就说要回家。傅盛才说,留得住你人也留不住你心,我雇马车送你们回去。
正要动身,家住新都的宣福康来了,盛邀他们去新都玩。他们都没去过新都,她也想见见宣福康的夫人,就答应了。到新都后,她与宣福康夫人茜月一见如故,没住几日便无话不说。“茜月,你一口川话,老家是四川哪里的?”茜月摇头:“我老家不是四川,家父是闽西人……”赶紧收口。茜月的父母是常维翰和泓玉,她本名叫常光柳,茜月是她被人贩子拐卖到宣府后取的丫环名。她知道,宣贵昌是父亲的仇人,没敢说自己的真名,对宣福康也没说,她不想让他不快。她很想回闽西去找父母,却又不知父母在闽西何处。“啊,你是闽西人,我老家就是闽西的,我们是老乡呢!”宁徙说。“真的,你口音不像。”“嗨,来四川这么多年了,自然带了川腔。”宁徙很想知道茜月这个家乡人的情况,不住打问。茜月一肚子苦水无处倾述,见宁徙这个老辈子热情、真诚,就把自己被人贩子拐卖的事情说了,把父母的事情说了。她对宁徙说后,心里痛快许多,期望闽西人的宁徙能帮助她找到父母和姐姐们。宁徙听了掉泪,原来茜月竟是常维翰丢失的幺女儿。就对茜月说了常维翰、泓玉在闽西的住处,说她一定帮助她找到她父母。茜月得知了父母在老家的住处,宁徙又愿意帮她找到父母,感激不尽。两个女人各有心思,抱头痛哭。茜月问:“常妈,咋会这么巧,您不仅是我家乡人,且您女儿常光莲与我本名的姓和字辈都一样!”她看她,心里好痛,也罢,她已成年,应该知道这些事了,就全都说了。茜月听罢,百感交集,扑到她怀里呼唤妈妈。她紧搂她落泪:“光柳,我苦命的女儿……”叫来宣福康、常光莲说了情由,都伤感、欣慰,从此以姐姐、妹妹、妹夫相称。赵书林得知后,感慨万千,又即兴赋七绝一首:
谋生置业走四川,虎啸猿啼贼生乱。
悲欢离合多少事,凭谁记取作奇传。
大家都说好。
宁徙决定多住些日子了,常维翰的女儿就是自己的女儿。茜月心情大好,决定从此用常光柳的本名。常光莲不得闲,今日一早就随妹夫宣福康去与一家商号谈判丝绸、夏布的生意。赵书林也跟了去。天气很好,常光柳就领了她来桂湖观赏荷花,俩人玩得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