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双重飞檐三道石阶的将军府大门外,手持兵器的侍卫肃立两厢。府门洞开,显露出这深宅大院的森严。赵庚弟不乘轿子而是骑马来到将军府邸门前,他那贴身侍卫下马登石阶去呈送拜见的名帖,他下马在石阶下候着。
他到贵阳府上任一年有余。遵照乾隆爷召见他时“朕决意彻底执行父皇推行的‘改土归流’、‘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国策,对云贵川等地的少数民族采取安抚为主、征讨为辅的手段。”的圣谕,牢记姑婆、养父和母亲的叮嘱,体察民情,正直做官。贵阳的混乱局面渐渐稳定。使他头痛的是,来拜见他的官员、绅士、商人络绎不绝,送来不少金银财宝、古玩字画,他都来者均见,却拒收钱物。拜见者很是尴尬,无所适从。他那贴身侍卫对他说:“有人私下讲,咋煤炭不是黑的了?”他听了苦笑,确实,自己是在反其道而行之。他甚而这样想,也难怪那赵宗、宣贵昌,在这巨大诱惑面前实是难以抵挡。又想,可焦达伯伯咋又能做到清廉为民呢,哀叹焦达的不幸。人家来拜见他,他也得去拜见这里的上司,不为贿赂,是为礼数和求得指示。
今天,他来到将军府拜见。
将军姓勇名怀远,是副都统二品大员。摆谈中方知,勇怀远将军原先在青海任职,后来调到了湖南,一年前,被湖广总督点将来这里平息苗乱,功勋卓著。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位勇怀远将军就是自己和母亲苦苦寻觅的他的亲生父亲常维翰!
二人一见如故。
勇怀远将军知道他是第一甲状元,听说过他那通篇锦绣的《诒谋》,高兴地设晚宴款待。席桌上,坐有将军夫人泓玉,还围坐有将军的五个女儿,大的十八岁,小的九岁。泓玉热情地为他夹菜,笑说:“赵大人,下次把你夫人带来,我也可以多个伴儿。”他回道:“夫人,在下还没有妻室。”泓玉吃惊:“真的!像你这样的朝廷栋梁,怎么至今还没有妻室,嗯,定是你过于挑剔了。”勇怀远将军与他喝酒,说:“要不要我给你说一个?”他道:“在下不才,不敢有劳将军大人。”将军呵哈笑:“你年轻有为,老夫是想巴结你呢!”
说笑间,时间过得快,不觉天色已暗。将军府里当晚有场川戏,是重庆的戏班子来贵阳巡演,今晚是祝贺将军幺女儿过生日的演出。将军一定要留赵庚弟看戏,赵庚弟很爱看川戏,又是自幼熟悉的重庆的戏班子来唱戏,自然乐意。
将军府院里有戏台,灯火通明。赵庚弟随勇怀远将军走来,见院坝和厢房已坐满前来朝贺的官员、宾客。将军领了赵庚弟和家人到正对戏台的厢房就坐,让赵庚弟挨了他坐。刚坐定,戏台上就响起了赵庚弟儿时就熟悉的川剧鼓乐声,男女帮腔高亢地唱:
樊崇仁义孝姜诗,邱姑叼唆实无理。
安安竭力奉慈帏,姑嫜偏休庞氏女。
殷门何氏守贞节,古今一部双跃鲤。
啊,演的《三孝记》。小时候,母亲办包天戏时他看过,倍觉亲切。他被戏曲吸引,更被那个年轻、清纯的扮演庞三春的旦角女戏子吸引。她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感动着他。女戏子声情并茂唱:“愁万叠,泪洒满江血。凄楚对谁说,心切切。无奈恩情两断,念子思夫云迷月。”他听着,鼻头发酸,复得生母爱的他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又有股莫名的爱怜。
坐在将军身边的泓玉不住地用手绢擦眼泪:“唱得好,演得好,好感人!”
勇怀远也感动,思念母亲,怜惜已做母亲的爱妻泓玉,而他对结发妻子宁徙却淡漠了。开先,他是一直想寻机会去看望宁徙的,却又决心难下。一是惧怕皇威,他知道,雍正皇帝勤政执朝却处刑严酷,常常株连人众。汪景祺因谄附年羹尧而立斩枭首;查嗣庭因趋奉隆科多而被戮尸示众;吕留良被开棺戮尸,其儿子与学生尽数处死。自己呢,不仅当过土匪,杀过兵差,还犯有欺君罪,倘若被皇上知道必死无疑,还会牵连宁徙和光圣、光莲。二是义亲王之女的泓玉对他实在太好,他俩又有了五个女儿,高官厚禄锦衣玉食的他不想破坏现状破坏现在的这个家。调到湖南时,他还曾想过去荣昌县看看宁徙,哪怕是偷偷看看也行,却依旧没有痛下决心。来贵州平定苗乱,功勋卓著的他又得高升,那看望宁徙的想法淡了。你已经死过多次了,你现在不是常维翰而是勇怀远了,你已经被逼上梁山了。宁徙,对不起,我无颜也没法见你,你就忘记了我吧,我们来世再相聚。
他这么想,悲哀也聊以自慰。
“将军大人,看戏啊!”宣贵昌走来,拱手媚笑。
“是宣贵昌啊,坐,这戏好看。”勇怀远笑道。
赵庚弟一心看戏,听见将军说宣贵昌,这名字好熟悉,就看来人,果然是他,当年荣昌县的贪官知县,心生愤懑。泓玉朝宣贵昌笑笑,起身坐到一边去。宣贵昌坐到将军身边:“这戏好,好就好在一个‘孝’字!”掏出张银票塞到将军的衣袖里。将军各自全神贯注看戏。赵庚弟看得真切,心中哀鸣。
宣贵昌不认识赵庚弟,他确实有“孝心”,但凡比他高的官员或是他认为可用的权贵都会竭力孝敬。他是主动请缨来贵州平息苗乱的,在苗疆事务处任供应钱粮的要员,官阶虽未提升,却是肥缺,从中捞到许多油水。他早悟出来,但凡救灾、打仗都是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多次拜见过身为皇亲的勇怀远将军,欲借这沾有皇家气的大官往上爬。第一次见到将军时,他脸都吓白了,活脱脱一个常维翰!俩人面对面说话,他没有退路,竭力镇定情绪。勇怀远将军好富态,言谈举止透露出皇亲高官的气质,可他分明就是常维翰,他一直担心他没有死的。既然他佯装不认识自己,自己也就佯装不认识他。他送了重金,担心将军不收,将军却没有拒绝,他释然。这次,将军的幺女儿过生日,他是必然要来朝贺送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