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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迎接县老爷的酒席是在宁徙家那地坝里办的,由乔村长出面张罗。


请了本村富户和长者。宣知县居上座,乔村长和宁徙坐县老爷两边,赵书林挨宁徙坐。是乔村长强拉宁徙挨宣知县坐的。乔村长又强拉赵书林挨宁徙坐,对他俩说:“你两个在大堂上是对手,在大堂下是乡邻,莫要结冤。”


宣知县面布酒红,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宁徙是我远亲的,我外婆的姨妹就是宁徙爷爷的小老婆。咳,我们闽西离这里万里之遥,想不到我和宁徙会在这里相遇,缘分啊!”


乔村长笑道:“我敬你们这老乡和远亲一杯酒。”朝宣知县、宁徙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宣知县也饮尽杯中酒。


宁徙只做了下动作,对身边的赵书林举杯道:“赵相公,宁徙始终记得你对我家的相助,我敬你一杯。”不等赵书林回答,各自饮尽杯中酒。


赵书林喝了口酒。


当晚,宣贵昌知县一定要住宁徙家,说是与民同吃住。乔村长甚喜,叮嘱宁徙好生款待。宁徙气得咬牙,推口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知县住这里不方便。”


宣贵昌执意要住这里,说:“你我乃是亲戚,你怕啥。”


乔村长就拉宁徙到一边说话:“宣老爷对我说了,他会时常来小荣村,要优待我们村。我拜托你了,一定要好生接待,这不只是为了你常家,也是为了我们全村!”她欲言又止,本想对乔村长说宣贵昌迫害常家之事,又没说。说了会暴露自己孤儿寡母之事,更担心维翰归来会遭陷害。狠了心,就让这坏蛋住,看我咋收拾你。


半夜,黑灯瞎火。


宣贵昌欲火攻心,他盼望宁徙那身子多年,这机会不能错过。如今自己是这里的父母官,她不敢不从,况且自己判案对她有功,她也应该答谢。对,今晚就把生米做成熟饭,而后娶她为妻,不仅可得到这个美人儿,还可以得到她这富有的家产,可算是两全其美。


他轻步朝宁徙的住屋走去。晚饭后,他去看过宁徙楼上那住屋,说是看看发了财的亲戚的住屋。果真富贵,尤其屋里那张樟木做的鸳鸯大床,有闽西老家风味。黑漆铮亮,似一把巨大的椅子。四根放亮的柱架挂有丝绸帐幔。床架、床屏、床沿、床脚雕刻有花草和龙凤呈祥图案。床脚雕有两只麒麟。他那目光落在柔软、鲜丽的被褥上,渴盼能与她鸳鸯共枕。


他走到门口,伸手敲门,门却开了。大喜。莫非是她为自己留了门!从小他就和宁徙一起玩耍,她那性子如同男孩,跟他打过架也跟他玩过背新娘。开先是他和常维翰双手合成“轿子”,宁徙就坐在这“轿子”上摇晃。他就说:“不如我来背你。”宁徙拍手叫好,扑到他背上。他背她走圈圈。常维翰就喊,啊,新郎背新娘入洞房啰!


想到这些,他欲火更旺,举步进屋,脱去衣裤,钻进薄被。刚进被子,就惊骇下床,抓起衣裤狼狈出屋。那床上躺着的是个汉子。出门时,他听见“扑哧”的笑声。回到东厢他那住屋时,又羞又恼:“宁徙,你耍弄我啊,你就不怕我整治你!”


宁徙判断宣贵昌夜里会来自己住屋,就让老憨睡自己那床。她没有那些啥女人的床不能随便让其他男人睡的讲究,她要收拾这个混账。她自己睡的老憨住屋。听见响动后,她穿衣出门,跟踪宣贵昌,果真见他上当,“扑哧”笑。只穿了内裤的老憨出门来,欲追打宣贵昌,被她拦住:“老憨,且放他一马,我不过是为了乔村长那叮嘱。”


二人说时,常光圣从侧屋出来撒尿,对了楼下的院坝使劲射,射了好远,一道尿柱在夜色里泛亮。老憨笑道:“那天,我见少爷跟几个放牛娃比撒尿,看哪个射得远。”宁徙笑问:“他咋样?”老憨道:“他射得最远。那些放牛娃就喊,射得远,射得远,讨个外省婆娘来得远!”呵呵笑,“夫人,来自各省的移民多,不少男人都讨的远婆娘。”桃子从侧屋出来呵斥:“光圣少爷,咋跑到屋外来撒尿,不是有夜壶吗。”常光圣道:“我要讨个远婆娘。”桃子就抱了他进屋去。宁徙和老憨都笑。


酩酊大醉的赵书林是被管家吴德贵背回家去的。到家时,他夫人石淑英正抱着二女儿赵莺带着大女儿赵燕在院坝里赏花。院墙边的丛丛夹竹桃花开了,院坝里的韭菜莲、杜鹃、茉莉、米兰、蜀葵花也开了,争相斗艳。一岁多的赵燕在花丛里玩耍,笑得蜜甜。石淑英就看见吴德贵背了夫君进院门来,好担心,埋怨吴德贵没有看管好他,让他喝了这么多的酒。


吴德贵摇头发叹,背了赵书林进屋,石淑英和丫环赶紧扶他躺到床上。


赵书林猛喝老白干酒,心里万般难受,相爱的人不得其爱,反倒成了冤家,又讨了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不看见宁徙也就罢了,可乔村长要他无论如何要去吃这顿饭,说是为县大老爷接风,他是村里的首富,不去不行。


酒醉的他呼呼酣睡,做不完的梦。


就在宁徙来他家租借耕牛、犁耙那天后,他姑妈赵秀祺决意要他成亲。石淑英是里长的千金,长他三岁,相貌一般却温柔娴淑。姑妈说,为了这门亲事,她专门去万灵寺求签,求得个上上签。姑妈说,女大三抱金砖,晓得体贴男人,这门婚事门当户对。他拗不过姑妈,违心应承。


姑妈操办婚礼带了广东习俗。


喜堂里张灯结彩,柱头用红绸包裹,挂堂幔,系桌围,布椅披,绣花围复盖茶几。两厢有喜联喜对。喜桌上放龙凤锡钎,红烛高插。八仙桌上摆有果品,茶几上放有两杯清茶。地铺红毡,放有红绸包裹的合盘。拜垫也用红绸包裹。拜堂之后,新郎牵红绸引新娘入洞房。姑妈说,这是“牵巾”。洞房里摆了鲜花,新人床头有竹篮,竹篮里放有系红绳的野草,是姑妈叮嘱新娘带来的。姑妈说,这是“长命草”,预示新娘扎根婆家,长命百岁。姑妈还请来邻家的男童滚喜床,又在喜床上撒红枣,说是会早生贵子。


举办婚礼那天,宁徙来了,送了彩礼。他见宁徙来祝贺,心里好难受。他一直爱着宁徙,他不愿意跟她打官司,是姑妈执意要打。姑妈说:“宁徙挖得金子的那块地就是我们赵家的,是被一个财主买通官府掠夺去的。战乱时,那财主弃家逃走了,我们赵家那时无力耕种,才成了荒地。”他说:“也许那些金子是那财主的。”姑妈说:“不可能,那家伙吃喝嫖赌俱全,后来败家,不可能有这些金子。”姑妈亲生母亲般带他长大,他诸事都听她的。他晓得姑妈秉性,她要办的事情必办。且姑妈说的也还有理,既然是赵家先祖的财产,自然应该物归原主。就写了状纸上告官府,从此,他和宁徙再没有往来。


半夜里,赵书林的酒醒了。他姑妈、夫人和丫环都守护在他床前。


姑妈坐在他床沿边,说:“林儿,酒醒了。”


赵书林掐发涨的头:“醒了。”


姑妈含泪道:“这个混账宣知县,有啥了不起的,非要我林儿去陪酒。咳,林儿呀,我跟你说,宣知县比赵知县更坏,一来就帮他亲戚说话,惊堂木一拍,案子就判了。你总说那个宁徙是好人,就因为她救过你。这下你看清楚了吧,她跟掠夺赵家先祖田土那财主一样,都是与官府沆瀣一气的。”


赵书林就想到在案堂上和“常家土楼”目睹的宣知县青睐宁徙的情景,也气恨那县官:“倒是。”


姑妈切齿说:“哼,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林儿,你给我听好了,不要再跟常家往来。”


他犹豫地点头。


次日,太阳老高,赵书林起床,头昏沉沉地,穿衣出门。


吴德贵候在门口:“老爷早。”


“有事?”


“夫人还没起来?”


“她照护我一夜,还在睡。”


吴德贵低声道:“玉霞来了。”


“啊,她来了!她现在哪里?”赵书林压低声问。


吴德贵就拉了赵书林朝堂屋走。赵书林快步走进堂屋,见足蹬马靴的玉霞正在看屋里的字画,身后有郭兴和皮娃子两个保镖。


赵书林两眼顿时发热:“表妹,你来了!”


玉霞回过身来,双目闪闪:“表哥……”哽噎住。


吴德贵就招呼郭兴和皮娃子出屋去,屋里剩下赵书林和玉霞二人。


玉霞扑到赵书林怀里哭泣:“表哥,都快三年了,我才听说你成亲的消息,就跟孙亮死闹,非要前来看望你和嫂子!”


赵书林泪目闪闪:“谢谢你,表妹!”


玉霞想起什么,松开赵书林,提过一个大包来打开:“这是我和孙亮迟送的贺礼,是虎皮和虎骨。虎皮可以为你御寒,虎骨可以为你壮身。”


赵书林看着,落泪道:“玉霞妹,我,实在是对不住你……”


赵秀祺得知玉霞来了,悲喜交加,吩咐吴德贵设盛宴款待。席间,赵秀祺抚玉霞哭泣:“啊,我苦命的玉霞,我的乖乖女,你可是受苦了!”玉霞泪水涟涟:“玉霞对不起老辈子您,您老人家对玉霞的疼爱我只有来世再报了。”石淑英听着,泪水糊面,哀叹命运不济。赵书林心里百味俱全,老天爷,你咋这么安排!赵秀祺执意要玉霞留下,说她那两个保镖若是不从,她就去告官,将他二人拿下。赵书林也苦苦相劝。


玉霞还是要回山寨去。临来荣昌县前,孙亮对她说:“玉霞,我缠不过你,也晓得你那心。好吧,你就去看看,我让二弟和皮娃子化了装跟你一起去,路上保护你。”她说:“真的?”孙亮道:“真的。”她说:“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孙亮道:“是我害了你,你我夫妻一场,我自是盼你回来,你我的儿子也盼望你回来。”她就抱了孙亮哭骂:“孙亮,你个该死的,你个千刀万剐的!”


玉霞在赵书林家小住两日,一定要走。赵书林骑马相送,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十里长亭。这茅屋顶的长亭破败不堪,柱子歪斜,仿佛风一吹便会倒塌。


玉霞勒马道:“表哥,你回吧。”


赵书林说:“我再送送。”


玉霞就对郭兴说:“二弟,这样,你和皮娃子先行一步,我跟他说说话。”


郭兴犹豫:“这……”


玉霞说:“放心,我不会有事。”


郭兴道:“大哥叮嘱过我,一定要保护好嫂子。”


玉霞目露祈求:“我谢谢你两个这一路的照护,我说说话就跟上来。啊。”


皮娃子就对郭兴说:“二哥,走吧,让嫂夫人说说话。”


郭兴打马走,转头道:“嫂夫人,你可要快些!”


玉霞道:“晓得,晓得,你们先走!”


郭兴、皮娃子打马而去,消逝在弯道里。


玉霞翻身下马,牵马走。赵书林也翻身下马,跟了走。二人走着,一路无话,走进林间小道。道边杂草丛生,林木密匝,光线暗淡。玉霞挨到赵书林跟前,盯他道:“书林,你我这次分别,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赵书林两眼发热:“玉霞,别这么说,我们还会见面的。”玉霞叹曰:“但愿啊。”泪水盈盈,“书林,你不晓得,我在山上真是度日如年,终日都在想你。”赵书林感动,搂她道:“玉霞,我也好想你。”玉霞依在赵书林胸前抽噎:“书林,我的命太苦了。你我相识相爱,却不得其爱。”赵书林哽噎:“玉霞……”玉霞抬起脸,泪目盈盈:“书林,我,无以回报你对我的爱,我,我要……”


“玉霞,你要啥?”


“我要把身子给你。”


赵书林听着,脑子嗡然响,心扑扑跳,血液燃烧,捧了她的脸亲吻。二人好一番热吻。赵书林真想和她做那事,又竭力控制住,自己毕竟是书香人家,已是有妻之人,是不可做有辱门风之事的:“玉霞,我,我有淑英……”


玉霞松开了他,苦笑:“咳,我不过是个土匪婆子,我配不上你。”


赵书林解释:“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玉霞哀叹:“表哥,你我没缘,没缘。都因为孙亮太坏,太坏!”


赵书林痛不欲生:“表妹,苦了你了。唉,只奈我手无缚鸡之力,否则,我定要杀了孙亮那个坏蛋!”


玉霞心里发热,含泪笑:“表哥,你有这片心我就满足了,你永远是我的好表哥。孙亮呢,确实坏,不过,他对我还是好。我已经给他生了个儿子,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赵书林目送玉霞打马远去,颤声哀唤:“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