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宁徙走出“赵家大院”,走过万灵寨老街,走到濑溪河边,登上大荣桥。她习惯地往桥下看,白银石滩在天光下泛着银辉,石滩下的北河岸就是她从家乡带来那青花瓷碗落水的地处。不想,那地处的上方就是“赵家大院”的后院。心里快慰,相识了赵书林这么个好乡邻。也遗憾,她姑妈好像不太欢迎自己。她这么想着,走过了大荣桥。
下桥后,见一口中念念有词的穿麻布长衫的不老不少的算命先生,心想,他完全可以做另外的行当。各自沿河岸的小路走。她本是想跟赵书林说说话的,见他姑妈脸色不对,只好告辞。赵书林对她说过,她姑妈至今未嫁,性情孤僻怪异。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赵秀祺,心里暗叹,年轻时的她可是个美人儿。她不理解赵秀祺为啥至今未嫁,一定是有什么原由。她这么想时,就回身走到那算命先生的摊子跟前,看了看摊边旗幡上那“看相算命”四个字。
算命先生不看她,自顾说:“观人之相貌,先观骨格,次看五行。量三停之长短,察面部之盈亏,观眉目之清秀,看神气之荣枯,取手足之厚薄,观须发之疏浊,量身材之长短,取五官之有成,看六府之有就,取五岳之归朝,看仓库之丰满,观阴阳之盛衰……”
宁徙听着笑,坐到摊前,学过医术的她不相信算命。医道乃天道,百草治百病,占卜算命、装神弄鬼都是糊弄人的。问算命先生:“先生真会看相算命?”算命先生这才抬眼看她:“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宁徙想,也是呢,自己咋就坐到他摊子跟前来了呢?算命先生道:“夫人是在找人?”
宁徙心里咯噔一下,可不,自己一直在苦苦找寻夫君、儿子和父亲。就想,他也许会说出些道道:“请问先生,你看出我要找谁了吗?”
算命先生不说话。
宁徙理会,赶紧掏出两个铜钱给他。
算命先生收了钱,对她一番打量,问:“远的还是近的?”
宁徙吃惊又不解,他还真能算准?他这话是啥意思?如以地域看,夫君和儿子是在武陵山与她失散的,而父亲有可能就在荣昌县,那么就是父亲近;如果以时间看,自然又是父亲远了。说:“远的吧。”能够了解到他三人中任何一个人的行踪,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夫人是姓宁吧?”算命先生道。
宁徙颔首微笑:“正是。”这不算啥,这里的人户不多,游走四方的算命先生是有可能了解到她的姓氏的,急切想听下文。
算命先生道:“你要找的人是至亲。”
宁徙暗叹,点头道:“是的,他们在哪里?”
算命先生却起身收摊,扬长而去,边走边道:“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呃,你……”
宁徙火冒,欲呵斥又止住,他是在暗示她什么?“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阵激动、振奋,莫非他们都在人世,都在四川!
自那,宁徙每次进出万灵寨过大荣桥时,都渴望见到这位算命先生,大暑都过了,还是没有见到。
她好遗憾当时没有叫住他问个究竟。
老憨说:“算命先生说话都是这样,不阴不阳半吞半吐,你不是不相信算命的么。”
她渴盼说:“我是希望找到他们!”可不,人得要有希望,有希望就有信心。父亲、维翰、光儒,我无时不刻都希望找到你们,你们是我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我思念牵挂你们,心痛如裂,也越发坚强,再苦再难我也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是呢,“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们还在人世的,你们都是好人,好人是有好报的。我信这话。父亲,夫君,你们的嘱托我牢记在心,我会努力在川置业发家的。她这么想,平添一股力量。这三个亲人里,维翰与她朝夕相处过,光儒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都印象深刻。唯有父亲她没有丝毫印象,父亲离家时她太小了,她对父亲的了解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自己没能享受父爱啊,鼻头发酸。
传来鸽哨声,一群鸽子飞向远处。
父亲,您在哪里!
宁德功在新疆,他是被充军到新疆的。
此时,做苦役的他牵着载货的骆驼随驼队前行。他牵的这匹骆驼老了,步履蹒跚。大漠热浪袭人,汗油在身上炸鸣。流沙滚烫,仿佛踩着融化的岩浆。驼队缓缓爬上一道沙丘。他擦抹汗水,抬眼四望,这辽远的荒漠里,除了他们这支驼队的骆驼、做苦役的赶驼人犯和看管他们的衙役,四周没有人烟,四野一片苍凉。不禁又想到苍凉的四川,想到妻女,啊,柳春、宁徙,你们都还好吧?你们还在闽西老家吗?还是去了四川找我?咳,我对不起你们!他那目光越过茫茫大漠朝东南方眺望,万般思念家人,期盼还能有团聚的一天。
他是出于义愤误杀人的。
那年,他自闽西老家望月岭泪别夫人柳春和幼女宁徙后,风尘仆仆赶赴四川荣昌县履行知县之职,路遇一支移民队伍,队伍里有个独行的十八九岁的漂亮女子,从穿着看是个大家闺秀,不禁心生怜悯,伴她同行。
那女子性情孤僻,一路无言,行至湖南慈利县境山道时,走不动了。
已经走远的他见她没有跟来,就折回身去叫她:“喂,你走快些,掉队危险……”才发现那女子面色惨白、头冒虚汗。心想,她定是病了,这可如何是好。扪她额头,不烫,问她又不答话。
脾气暴躁的他急得嗷嗷叫:“你这人怎么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再不说话,老子不管你了!”又说,“对,我这身衣服又脏又烂,走这么长的路嘛,咋不脏烂。可我是个好人,我是怜悯你,我不会伤害你!”
那女子还是不说话,额头的虚汗更多。他急得团团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下狠心调头要走,发现那女子裙下在流血,想到什么:“啊,你是不是那个来了,流这么多的血!”那女子才嘤嘤哭泣。
他明白了,女人有女人的难处,长途跋涉来月经,血流多了自然吃不住。
他赶紧寻来干柴生火,用随身带的小铁锅烧水煮红苕给她吃,自己也吃。喝了开水吃了红苕,那女子的脸色有了红润,却死也不跟他一起走。
日头已经西斜,她一个人走咋行,就说:“我叫宁德功,是吃朝廷俸禄的七品县官,我真的是好人!”从怀中取出官文给她看。那女子看后,潸然泪下,盯他道:“你是四川荣昌县的知县啊,谢谢你了。你是官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你若答应,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走。”一口粤腔。
他急于知道情由,颔首道:“你说,我尽力办。”那女子就拿了身边的包袱,走到草丛里去。不一会儿,她换了衣裙走来:“宁知县,你跟我来。”各自沿了山路朝来路往回走。他只好跟了她走。
他二人走回慈利县城时,已是亥时,城区一片漆黑。
那女子手指不远处一间瓦屋,哭诉:“我是跟我父亲一起从广东上四川的,那瓦屋是我父亲做生意认识的一个朋友的家,父亲叫他廖三。廖三很热情,劝我们在他家小住歇息,父亲答应了。哪想人心隔肚皮,那廖三见钱眼开,毒死了我父亲,夺了他带的银票和金子,还要糟蹋我。我不得已假装应承,劝酒将他灌醉,才得以逃脱。”
他听罢,怒目圆瞪:“妈的,没有王法了,老子拿他是问,送官府砍头!”随那女子走到那瓦屋前,叫那女子叫门。
门开了,廖三盯那女子笑:“呵呵,我的心肝,你还是回来了!”搂她进门。他跟随进屋。屋里有几个汉子在喝酒吃菜。
廖三看见宁德功,怒道:“你是谁?”他说:“老子是阎王爷,来给你收尸的!”
廖三见势不妙,对那几个汉子喝道:“宰了这家伙!”几个汉子就恶狠狠扑上来。几人哪里是他的对手,都被击倒在地。廖三恼怒,手持菜刀朝他砍来,他挥手挡开,刀锋砍向了廖三的脖颈,鲜血喷涌,倒地身亡。
他一时愣住。那几个汉子逃出屋外,厉声喊叫:“杀人了,杀死人了,快来人啊!”他闯大祸了,将身上的银钱交给那女子:“你快逃,这里我来应付!”那女子不走。他喝道:“走,你赶快从后门或是窗户逃出去,沿来路走,我会追上来!”那女子只好哭别。
他坐到桌前喝酒吃菜,等待官府的人来,他要自首。官府的人来了,结结实实捆绑了他,押解去了县衙门。他心想,自己杀的是谋财害命的杀人犯,且是自卫中的误杀,官府自会明断。也心惊,遭了,那小女子走了,自己没有人证物证。后悔没问那女子的姓名,后悔没跟那小女子一起逃走。
大堂上,慈利县知县看了他带的公文,说是与他同为正七品,这案子得州府来断,将他押送了州府。州府判他到新疆终身充军。他保得一条性命,却得终生呆在这遥远的大漠荒原里。
他是沿着古丝绸之路被押解来的,真切体会了塞外大漠的辽阔、苍茫。
下又一道沙丘时,一捆货物滚落下来。他喝住老骆驼,去搬这捆重物,费了老大的劲才搬上驼背。他落在了驼队的后面。浑圆的落日贴着大漠的棱线了,天地开始暗淡,凝固的沙浪像一片沉睡的海。衙役过来吆喝他跟上。他喘吁着吆喝老骆驼,挥舞皮鞭,鞭儿不落到驼背上,老骆驼是他忠实的伙伴。老骆驼甩首喷气,蹒跚四蹄,踏飞一路沙尘。
大漠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