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宁徙母子追进密林,早不见了那贼踪影,宁徙想起马背上驮的两位老人的遗骸,担心丢失,叫了儿子原路返回。后怕地想,要是真遇见老虎咋办?要是这贼人武艺高强咋办?要是还有其他贼人咋办?赶紧招呼光圣上马赶路。走着,常光圣驱马前来:“妈,你看这匕首上刻的字!”宁徙接过匕首,对了月光看,匕首上刻有“恭赠宣贵昌大人”七个篆字。难道真是大贪官宣贵昌?怒顶脑门:“这狗日的也会做了强盗?”常光圣怒道:“他是比强盗更坏的大盗!”
母子二人骑马走出密林,顺了山路南行。
苍山茫夜,山路崎岖,马蹄踏碎一路月辉。
宁徙心子发痛,咳,哀莫大于心死,宣贵昌啊宣贵昌,难道你这个混上高位的大官也会做了强盗!想起儿时的事情。那是在闽西老家望月岭的乡场上,场上有家“月光酒店”,她和常维翰、宣贵昌去“光顾”过。那店主的儿子傻头傻脑,人称傻子,他做的闽西鬼糕很好吃。大人们说,鬼糕是七月半鬼节的必备品,形呈三角,是用山上一种青草的绿汁染进米粉皮做的,馅料有香菇丁、竹笋丁、香干丁、肉丁、菜末。大人们说,做这鬼糕各家都有祖传秘方,唯“月光酒店”的傻子做的最好吃。傻子只管赚钱,不管鬼节不鬼节,天天都做鬼糕卖。他们三个小孩都喜欢吃鬼糕,她和维翰家的老人不给他们零钱,嘴馋的她和常维翰就决定智取。月色下,她去跟傻子说笑,挡住傻子视线,常维翰就趁机将鬼糕揣进怀里,之后,三人便到暗处分吃。宣贵昌身上时常都有钱币,要去付钱。常维翰说:“贵昌,你是傻子呀,偷来的不用付钱。”她笑说:“贵昌哥,你那钱留着给我买根簪子吧,我的头发长长了。”宣贵昌还是去给傻子付了钱,也给她买了根银簪子。她好高兴:“贵昌哥,你是个大好人!”而就是这个她当年称之为大好人的人害得她一家好惨。人啊,咋会变得这么坏,变得这么狼心狗肺!更觉要严加管教后人。
逃走这贼是宣贵昌,他拼命逃出密林后,躲进了老溶洞里,心怦怦跳。见鬼了,咋会遇见了她!她身边那汉子是她那儿子常光圣,那年,他在小荣村见过他。庆幸自己跑得快,否则会被他俩砍了的。看着钻进老溶洞的月辉映照的如神似鬼的乳花石,他哀然落泪,宣贵昌啊宣贵昌,不想你竟会落到如此地步。
他和常维翰均被削职罢官遣返回原籍,出大牢时,只有岳父大人的管家来接他,给了他银票,叮嘱他赶紧离京赴闽,说是怕事情有变,说是圣命万不可违。他只好返回闽西老家望月岭。当年,他为捐官家产荡尽,去到父亲的坟头哭拜,埋怨父亲害了他。拜毕,踩了月光回家,路过乡场那“月光酒店”,想喝杯小酒。大热的天,两鬓花白的傻子店主在露天摆有木桌,比屋里凉快。他一屁股坐下,叫了傻子端来卤菜、白酒,独自吃饮。吃喝一阵,才发现邻桌那人面熟,竟是常维翰,大惊,抽身欲溜。“宣,宣贵昌,你别,别走,坐过来。”酒色满面的常维翰喊他。他强笑,知道躲不过武艺高强的常维翰,只好端了酒菜坐过去:“是维翰老弟啊,不想你也在这里喝酒。”常维翰已经喝高:“我,我去给家父母上,上坟回来,就来这里吃鬼糕,喝,喝夜酒。”常维翰提到鬼糕,他就想起儿时的事,酸肠热肚,大口喝酒。月亮很圆,洒下银辉,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月夜,叹曰:“维翰老弟,你我现今都是庶民了,你,我,还有宁徙,我们三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们和解吧。”常维翰没有吱声,自顾喝酒。他哀然,猛灌酒,头涨,眼前一片朦胧的银白,还喝:“来,兄,兄弟,温一壶月光下酒,你我毕竟兄弟一场,就喝,喝他妈个痛快。”狂饮狂笑,“哈哈,归去来兮,不想我堂堂朝廷要,要员,竟沦落为庶民了,哈哈,庶,庶民。”常维翰饮尽杯中酒,盯他:“宣,宣贵昌,你狗日的,连,连庶民也不配。”他嘿嘿笑,喝酒:“对,对的,我狗,狗日的不配。”常维翰说:“你知,知道庶民的来,来历吗?”他摇头:“不知道,你,你知道?”常维翰喝酒:“战国以前的‘百姓’,是指有,有姓氏的人。‘姓’这个字呢,分,分开就是‘女’和‘生’。女人生了儿子,就,就有姓。那黄,黄帝的妈住在姬水边,就姓姬。舜的妈住在姚虚,舜就姓姚。那,那时候,子不跟父姓,黄帝就给,给他的后代赐了十二个不,不同的姓。”“啊,十二个!”“对,十二个,那,那时候,但凡有姓的,都,都是王公贵族,‘百姓’乃是‘百官’。平民是不知道他老,老祖宗母亲住哪里的,他们的老,老祖宗没权没势,够不上称,称‘百姓’,只能称,称‘黎民’或‘庶民’。”“这,这样啊,庶民是最低的了,难道我,我也不配?”“你不配,你只配,配做鬼民,你,你该死!”
傻子要关店门了,怒脸吆喝他俩走,他俩就你搂我我搂你走出店门。二人一路酒话,走到常维翰家那土楼前。泓玉一直在门口等候,扶了常维翰进土楼,赶叫花子般呵斥他滚。他就向常维翰挥手,趔趄着回到宣氏族长家里,这族长是接替他父亲任族长的,是他父亲的患难好友。
酒醒后,他万般思念还在重庆的妻儿和家产。他老丈人赵宗终还是东窗事发,就在他返闽后不久也被关进了大牢,他和他妻儿都失去了靠山。他打点行装,怀揣余下的银票,告别了族长西行,他要去接妻儿。不想,他行至这大山道时被土匪抢劫,只给他留下条内裤。他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了求生,只好抹黑脸或是披虎皮吓唬路人。抢得酒肉就虎吃豪饮吼叫壮胆:“兽怕人,人怕兽,人兽人兽,兽就是人,人就是兽!”白天尚且好过,夜里胆战心惊,祈求老天保佑,抢个大户,凑足盘缠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今天夜里,躲在暗处的他见一男一女牵马走来,都穿着不俗,心里高兴,大户来也!不想竟是宁徙母子。
他狠扇自己耳光,骂自己不是人,狼嚎般哭,哭声在老溶洞里回响。
他把一切全都看淡,只求早日见到妻儿,变卖全部家产,领他们回闽西老家望月岭去过庶民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