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醒来时,头晕恶心,一阵呛咳,发现有人在拍打她的后背,喝道:“吐,狠实吐,把肚子里的水都吐出来!”她“哇”地吐出股股江水,缓过气来。那人将她平放躺下。有盏孤灯照着,她看清楚自己是躺在一艘小木船上,一个只穿了腰裤的魁梧汉子正俯视着她:“每年涨潮天这回水沱里都有不少水大棒,算你命大。先躺在这里缓口气,等哈儿去船舱里换衣服。”汉子点燃叶子烟抽。她见这人不过二十五六岁,一身水湿,分不清是水是汗。
救赵莺这汉子靠打鱼为生,傍晚时分,他划船到朝天门临嘉陵江的小码头靠岸,揣上碎银肩了衣服往老地方走。是片脏乱的棚屋区,天开始黑,灯笼开始亮,他开始兴奋,走进给他快活的地方。那女人就骂:“个没良心的,这么长时间才来。”他笑:“我得挣了银子才来。”女人柔软的胸脯就贴了他赤裸的前胸,喷香的嘴堵住他的嘴。他抱她躺到床上,俩人都晓得咋做。“背时的,是不是又找到相好的了。”女人喘吁吁说。“那是我的事,你莫管,你只管快活。”他忙碌着,将一把碎银放到她胸前。女人说:“稀罕。”他不说话,压得女人尖叫。当他那身子变得如同河泥时,他起身穿裤子,肩了衣服走。打鱼的人和渔船都多起来,不少是湖北、江西来的移民,来争夺他的口中食。长江老长,鱼是打不完的。他想。得了快活的他很满足,顺风顺水,把个小船撑得风快。过回水沱时,看见月辉下漂浮的水大棒,见惯不惊的他继续撑船下行。看见有人抱着根木头飘来,那人失手被大浪卷走。他赶紧跳进江里,费尽周折救起这人,发现是个女子。
刚救起这女子时,她脸色惨白,这会儿有了红润,嗬,是个漂亮女子!心生邪念,那婊子是不能跟她比的。又诅咒自己,婊子有钱就可以睡,人家可是落难人:“去,到船舱里去,那里有我的长衫和裤子,将就了穿。”他肚子饿了,就在船头生火热饭。袅袅炊烟中,那女子穿了他那显得宽大的衣裤走过来,朝他跪拜:“谢谢您,谢谢您的救命之恩!”他扶她起来:“是你命大。”
他热的菜干饭,叫那女子一起吃:“你叫啥子名字?”
赵莺饿了,吃着菜干饭:“赵莺,黄莺的莺。”
“啷个落水了?”
“我,我在江边耍,涨潮了。”
“潮水说来就来,会水的都被淹死过。我叫孙善,善良的善。”孙善说,拧亮油灯。
赵莺看清楚他那水上人惯有的黝黑的脸:“谢谢您,孙善大哥!”他那双眼睛好大。
孙善说:“水上人救落水人是常事。吃,吃饱,刚才你那肚子都吐空了。你是城里头的人?”
赵莺点头。
孙善说:“怕是寅时了,天太晚,水大,明早天亮后送你走。”
赵莺似点头非点头:“就你一个人?”
孙善抽烟:“一条船一个人,优哉游哉。你莫怕,我不吃人,你睡舱里我睡舱外。舱里闷热,有篾扇。”
赵莺疲乏至极,去船舱里拿了她那湿衣服来晾到船篷上,回身进舱,躺到独有的一张木板床上。确实闷热,汗水湿透她的全身。船小,船篷外的月光明亮,穿湿腰裤的孙善仰躺着打起了呼噜。她扑打篾扇,心里发热,这个孙善还善,渐渐入梦。俩人都做梦。孙善梦见自己的小木船变成了大帆船,顺风顺水直下。赵莺梦见自己做了新娘,佩大红花的新郎倌光圣伴在她身边,又发现自己只是个看客,新娘是李小雅。一阵说话声把赵莺惊醒,天光大亮,她见站在船头的孙善正与两个商人模样的人说话。
跟孙善说话的是他父亲孙亮和他母亲玉霞。
“儿子,爸妈求你几次了你也不回涪陵去,我们是来向你赎罪的!”玉霞说,两眼噙泪。
孙亮说:“善儿,你记恨我没错。我给你说过,是这个世道不公,我是被逼上山落草的,可我从来都不抢穷人,你妈可以作证。我和你妈这辈子是没法子从善了,只有这样了,就指望你为我们孙家争光。”
孙善犟着脖颈:“我说过,绝不回涪陵,我现在过得好好的,我喜欢这水上活路,我也就这样了。”
孙亮喝道:“你不能就这样,老子是错了,可弯竹子能生出正笋子来!你看那船。”手指停靠江边的一艘木船。
孙善抬眼看,那船头平尾翘肚儿大,帆樯高耸,是艘敞口“麻秧子船”。重庆水码头的人言必称此船,这船稳当,是川江水手很喜爱的。他听老船工说过这船的名字的来由,乡下人栽秧子,屁股后面跟得有放秧苗的木盆,称为“秧子船”。“麻儿麻纠纠,下河摸鱼鳅。”船工多是农人,对脸上长麻子的船工这样说笑。后来,有人在“秧子船”前面加了个“麻”字,就喊成“麻秧子船”了。看着这船,他那心怦怦跳,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船。
孙亮说:“儿子,你应该晓得的,那是艘敞口‘麻秧子船’,载重五百担,敢闯夔门过三峡,不是那些‘麻雀船’、‘鱼鳅船’能够比的。从今以后,这艘船就是你的了。”
孙善惊愕。
玉霞说:“儿子,妈刚才说了,我们是来向你赎罪的。你爸说,看样子你是铁心要在水上干了,说是行行出状元,就让你在水上干出点名堂来。”
孙善名字斯文,却生性粗鲁。他一直在涪陵城读私塾,有次,跟学友打架,那学友被他一拳撂倒,怒骂他爸爸是被官府通缉的土匪头子,他妈妈是土匪婆。他震惊万分,回家后,说了这事,逼外婆说实情。外婆无奈,落泪说了他父母之事。他一直以为父母是做生意的好人,外婆对他说过,他的名字就是他父母取的,要他与人为善。他一直遵循父母教导,苦读圣贤书,立志成才。这突然的打击使他万念俱灭。他对土匪恨之入骨,他的教书先生就被土匪抢过,还被打断了大腿骨,睡了三个多月。火暴脾气的他无颜再在那私塾念书,无颜再待在涪陵,愤然离家出走。他外公是水上人,在长江边长大的他水性好,就选了水上谋生的活路。他决意独自谋生,却又好难。现在,父母给他送船来了。
孙善闷声不语。
孙亮苦口婆心:“儿子,你放心,这买船的钱来得干净,你老子抢的是贪官宣道台运去省城孝敬上司的银子。你把这船经营好了,把宣贵昌那龟儿子贪赃枉法的污钱变成干净钱。”
孙善听着,没有反对。他恨当官的,晓得宣贵昌是个尽人皆知的大贪官。
船舱里的赵莺泪流满面,她早认出孙亮和玉霞来,却不知道孙善竟是他们的儿子,走出船舱哭喊:“表娘,表叔!”孙亮和玉霞都惊讶,赵莺哭诉了孙善救她命的事情。玉霞搂了赵莺哭:“莺儿,好险啊!老天有眼,保佑我侄女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