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零八年秋的一个清晨，某化工厂职工医院。

离上班还有二十分钟，左志强像往常一样准时走进了医院大门。

昨天晚上一个颅脑外伤的病人开刀做手术，一直忙到夜里一点多钟才回家，等到睡着了也快两点了。本以为今天早晨要晚起来，结果天一亮还是睡不着了。吃了点早饭，感觉挺精神，于是就来了医院。

最近一年明显瞌睡少了，每天早晨六点多就再也睡不着觉了。都说人老了瞌睡才会少，可是自己现在才四十五岁，不应该是这样呀！

门卫老李头看到他急忙笑着打招呼，问他这么早咋就来了？老头的女儿和老伴前些年得了胆结石，都是左志强给做的手术，所以每次看到左志强都特客气。

左志强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问今天的报纸来了吗？

老李头笑着说：“哦，还没有，一会来了我给你们送到科室去。”

门卫上还没有来报纸，左志强就准备上楼回科室。

院子里这会还没有多少人，只见副院长金发来正在擦洗小轿车。

小轿车崭新锃亮，看样子是才买的。左志强向金发来走了过去。

“哟，金院长，行呀，买了辆新车！”他笑着说道。医院领导们有钱，这两年都一个个买了车。

金发来抬起头笑着说：“哦，昨天刚买回来的。你看还不错吧？”

深秋的早晨天气挺凉了，金发来干得热火朝天，脸上躺着汗水。

左志强打量下车，确实很漂亮也气派，就问多少钱？

金发来一脸得意，笑着说道：“不贵，现在车降价，这个牌子的车以前要十五万呢，现在才卖十一万多。”

大众车质量不错，十一万多也确实不贵。左志强夸奖了几句。

金院长看看左志强笑着说：“这个车质量也好，皮实耐用，是和德国合资的。咋样，左主任，你啥时候准备买车？”

左志强说道：“我哪有钱买车呀，挣点工资还要养家糊口，哪像你们当领导的，每年都有十万块钱的兑现奖。”

金院长轻蔑地笑着说：“行了吧，你一个堂堂外科主任，还能连十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你就不要叫穷了！”

左志强冷笑说：“外科主任有啥了不起的，也就是个下苦干活的命。你又不是不清楚，咱们医院像我这个当主任的，每个月就是这三四千块钱工资，买了汽车就不要吃饭了。”

金院长递过来一支烟，一副轻松口气说：“嗨，这年头人还是要想通点呢，有钱就要潇洒，不要光是为了钱服务，还要学会享受生活。”

左志强给金院长点着火。有钱了谁不会潇洒，可是对于每个月挣三四千块钱工资的人来说，十几万块钱确实不是个小数字。

金院长吸了口烟又笑着说：“不过你快了，明年也应该买车了。”

左志强开玩笑道：“好呀，只要你给我借钱，我明年就买车。”

金院长眨眨眼睛笑着说：“明年你就提拔当领导了，也拿上年薪了，用不着找我借钱了！”他这话有些卖乖的意思。

左志强笑道：“谁说我要提拔了？要是提拔不了我就找你！”

金院长笑着道：“左主任你明年肯定没问题！你们外科对医院贡献很大，你表现也一直不错，这次民意测评又是全院第一，如果你要是提拔不起来，我看全医院就没人能够资格了！”

左志强谦虚一番，又让他到时候多多帮忙。

金院长信誓旦旦说：“嗨，左主任你就放心我这里吧，肯定会投你一票的！说老实话，咱们在医院里几十年了，关系那还用说呀！”

尽管左志强并太不相信金院长的话，而且清楚他在医院所起的作用也很有限，最后还是表示有时间请他喝酒。

金院长没多少本事，办事也没原则，平常谁请他喝酒就高兴，纯粹就像个混混。左志强从心里瞧不起他，可是现在还要给他说好话。

两个人聊了会，金院长又问昨天晚上那个开颅的病人的情况。

左志强有些夸张说：“唉，昨天晚上可是把人忙坏了，到夜里三点多手术才做完，不过病人病情已经稳定了，应该没有危险了。”

金院长笑着道：“左主任水平是挺高，辛苦了！我昨天晚上被几个朋友非要叫着喝酒，没办法只有去陪人家了。”

昨天晚上金院长是医院的总值班，当时需要给他汇报病人的病情，可是急忙找不到他的影子。唉，这些家伙，拿着兑现奖，根本就不操心工作，也不知道他们咋能对得起每年的十万块钱。

左志强不想和他多说话了，看看手表说道：“哟，上班时间马上到了，我要回科室了。”

金院长笑说：“好，我们也快交班了，我也准备上去呀。”

左志强上到二楼外科，打开了自己主任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干净整洁，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收拾了一下。

距离交班还有点时间，他在椅子上坐下，拿出支烟点上。

唉，这年头真是没办法，干活的人挣不上钱，那些院领导啥事不干，医院经营的每况愈下，可是却舒舒服服拿着兑现奖。过去左志强对于当院长没有多少兴趣，一门心思只想着好好做手术，当个好医生，自从领导干部有了兑现奖，思想观念也开始变了。当院长一年的收入就相当于自己干三年，这个诱惑谁也没办法抵挡，所以现在医院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往上爬。

明年过完年医院的蓝院长就要退休了，上个月公司干部部来医院举行民意测评，左志强得了第一名，按道理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要是这次再当不上院长，老婆不知道又该咋骂自己没本事了。儿子眼看着要高中毕业出国留学，一年就要二三十万的费用，指望现在这点工资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次一定要好好努力一下！

门开了，科里的医生刘晓萍进来了。“哇，主任，大家都等着你交班呢，你还在这里有闲功夫抽烟！”她故作惊讶说。

“噢，都到上班时间了？”左志强看看表掐灭了烟，说道。

“时间早都到了，我们还以为你早晨没有来上班呢。”刘晓萍看左志强白大褂的领子没有穿好，过来帮他整理一下。“看你，衣服也不收拾好，一点都不精神！”她又说。

刘晓萍帮他收拾衣服的举动很自然，也让他感到亲切。这女孩刚工作两年，说话还常常撒娇呢。左志强笑着道：“年龄大了，当然不像你们小年轻这么精神了。”

刘晓萍白他一眼说：“主任也没有多大年龄，正年富力强呢。”

左志强跟着刘晓萍一起出了屋子，问她昨天晚上几点钟睡觉？

刘晓萍哀怨说：“昨天晚上手术完了回到宿舍都一点多了，等到睡着了都两点了。我一早晨强忍着瞌睡才起来的。”

左志强笑说：“那今天晚上早点休息，睡一觉就不瞌睡了。”

刘晓萍叹口气说：“我今天晚上还要在医院里值班呢。唉，但愿夜里不要来病人，就可以安安稳稳睡个觉了。”

左志强做出不满的样子说：“想多挣钱还要轻松，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们光羡慕市医院医生挣钱多，就没看到人家工作多辛苦。”

“咋没有这么好的事？你看看咱们医院那些当领导的，哪个不是不干活还多拿钱。”刘晓萍不服气说。

左志强批评她几句，让她少说领导坏话，省得以后挨收拾。

左志强和刘晓萍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护士们正围了一圈等待着交班。“哟，主任今天咋来晚了？”护士长笑着问。

“主任没来晚，一个人在办公室发呆呢。”刘晓萍替他回答。

护士长打量着他说：“看着脸色是有些不好，看来昨晚上辛苦了。”

左志强笑笑说：“昨天晚上手术是有些辛苦，不过睡觉还可以。两点睡觉，早晨六点多醒来，也睡了四个多小时，睡眠算够了。”

刘晓萍笑着说：“咱们主任精力真大，睡四个多小时就可以了，我每天睡十个小时还不够呢。”

护士长冲着刘晓萍说道：“你当然不能和主任相比了，你现在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瞌睡多的时候。”

值班医生赵辉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拿着交班本开始交班，说昨天晚上科里的病人都稳定，那个开颅手术的病人早晨醒过来了。21床胃癌的病人晚上喊叫肚子疼，打了一支“杜冷丁”也好转了。

赵辉每次交班都很简洁，似乎说话太多了是一种浪费，不过科室里最近也确实没有多少重病人，当然也就不会有多少事情了。

接下来护士小葛交班，先是汇报了一下病人的情况，最后说：“不过就是昨天晚上出了点事，咱们病房里进来小偷了，把五床病人身上的钱偷了，病人很生气，说是这件事情要让咱们医院里给他负责。”

大家听说科室里进来了小偷，一下都来了精神。“噢，小偷是怎么进来的，五床病人丢了多少钱？”护士长急忙问。

小葛昨天晚上值班时和一个病人家属去聊天了，根本就不知道小偷是咋进来的。“五床病人说那小偷穿着白大褂，拿着听诊器来给他检查身体，他还以为是医院的医生，所以就解开了衣服让他听心脏。他的钱都装在衬衣的兜里，没想到小偷趁他不注意，把他的钱全都偷了。病人说丢了三千多块钱呢。”她汇报说。

小赵医生冷笑一声道：“那病人可能丢了钱，可是谁知道他到底丢了多少，他现在随便说好几千块钱，我看他是想讹咱们医院了！”

医生和护士马上议论开了：“真是，谁知道他到底装了多少钱，也可能就几十块钱吧，看他那个穷酸样子兜里也不会有那么多钱！”

护士长也说：“五床病人身上肯定没装那么多钱，底下住院处早就催他交住院费，他还说家里暂时拿不出钱，让咱们等一下。”

刘晓萍道：“这年头病人真是太差劲了，你丢了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找咱们的事。这事让他找公安局去，咱们不要理他！”

左志强看大家乱哄哄的，示意安静。“哎，小葛，昨天晚上小偷是怎么进病房的，大概几点钟，你们咋没有发现？”他问。

小葛委屈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你们在手术室做手术的时候吧。晚上十一点病人来找我，说身上的钱被小偷偷了。”

了解完情况，孙庆安说道：“给大家说一下，现在小偷多，你们值夜班要提高警惕，对那些形迹可疑的人要多进行盘问，这样那些小偷就对咱们医院有所顾忌了，知道咱们这里不好作案。”

小葛辩解说：“晚上探视病人的人很多，护士咋知道谁是小偷？”

“小偷穿着白大褂进了病房，你们值夜班的人还是有责任的。”护士长批评道。这些小护士上夜班不好好巡视病房，动不动就和病人家属聊天，要么就是偷着睡懒觉，她心里早都有意见了。“过去咱们医院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小偷装扮成医生，假装给病人检查身体，最后偷病人的钱财。咱们也强调过这事，所以见了穿白大褂的陌生人也一定要注意，要多个心眼。”她接着说。

赵辉看护士长对小葛不满了，想替她说点好话，就笑着说：“咱们小葛上班还是很注意巡视病房的，也没有发现穿白大褂的陌生人。我估计呀，小偷肯定是在厕所里换上白大褂的，所以也就不好防备了。这种事还是要多给病人进行安全教育。”

最近社会治安有些不太好，还是要提醒大家多注意。左志强又说道：“这样，咱们今天还是要强调一下安全，不光是医疗安全，不能出医疗事故，还要注意公共安全。以前咱们医院经常就进来小偷，偷病人的财物，这样对咱们医院的影响也不好。”

老侯医生点着头说：“对对，咱们主任说得很有道理，现在快过年了，小偷也急着钱用，到处作案偷呢。你们上班路上也要小心，现在公交车上小偷可多了，我经常遇见丢钱的人。”

护士长看一眼小葛说道：“虽然病人丢了钱和咱们关系不大，可是他到处乱喊叫，对咱们医院影响很不好。以后值夜班的护士要多巡视病房，这样就容易发现问题，小偷最起码胆子就没有这么大了。如果病人老是丢东西，下次咱们就要扣奖金了。”

小葛被护士长训了一顿，心里不舒服，可又不敢争辩。

护士长说完话，左志强看交班的时间不短了，便说：“要是没有其他事情就准备查房吧，今天要看的病人还很多。”

护士长又想起一件事情，道：“哎，主任，我还要说几句，就是咱们科上个月住院的病人比以前下降了，我算了下这个月奖金要少五百多块钱呢，希望大家都多努力。只有多收治病人，咱们科室才能多挣钱，效益也才能提高，大家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

左志强觉得也应该强调一下这事，接着护士长的话说：“护士长说的事情很重要。上星期开院周会，医院整个病人都有所下降，领导们也有点发愁，希望咱们各个科室都努力一下。咱们科在医院的收入一贯在前面，这个月落到第三的位置，这不是个好现象呀。”

外科住院的病人比一般科室要多，手术的利润也挺大，所以他们科效益一直不错，很是令别的科室羡慕。

“咱们科医生和护士工作都挺积极，病人不来咱们这里住院咱们能有啥办法，咱们总不能到街上拉病人去。”刘晓萍叹气说。

赵辉跟着说道：“就是，现在医疗竞争这么激烈，别的医院也都想尽一切办法争夺病人，咱们这种小医院，设备技术都不能和人家大医院相比，能有这么多病人已经很不错了。”赵辉有些想讨刘晓萍的欢心。这家伙最近一直追求刘晓萍，大家都能感觉出来。

护士长反驳说：“虽然这么说，可是我觉得咱们科室还是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比如，咱们有些医务人员对病人还是不能全心全意，还有冷漠现象，病人对咱们都有反映。现在只有把病人当成了上帝，他对咱们这里非常满意了，才会还来咱们这里住院，咱们的病人才能源源不断。”科里几个小护士嫌工资低，工作积极性都不很高。

“那也不一定！”赵辉和护士长抬杠，“咱们医院的服务态度已经够好了。现在强调病人是上帝，这才把这些病人惯出了这么多毛病，动不动就找医院的事，告医院的状。医院要想办好，最主要是有先进设备。我们同学在医学院，他们那里的服务态度比咱们这里差远了，医生忙得成天顾不上病人，对病人才没有耐心呢，可是病人还不是挤破脑袋去他们人家那里看病。”

几个医生护士都点着头赞同赵辉的话。护士长看看左志强，说道：“是呀主任，小赵说的也有道理，看来咱们还要想想办法，不然让医院再给咱们科里买些设备吧，咱们多开展一些新的治疗项目？”

这个问题左志强给院长说过好多次了，可是医院经济一直很紧张，想买设备也没有多余的钱。左志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觉得咱们医院能有这么多病人就不错了。现在医疗竞争这么激烈，病人都喜欢去大医院看病，咱们这些小医院想发展太艰难了。”刘晓萍发言道。她不喜欢有太多病人，工作太忙她觉得受不住。

“院长们天天喊叫要发展壮大医院，可是没有投入怎么能行？现在医院的竞争就是拼先进设备呢。”护士长叹气说。

“医院领导咋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现在那些设备都太贵了，如果没有咱们厂里的支持，医院根本就没这个能力。”左志强说。

“指望咱们厂肯定是更没希望了。现在厂里都快要和咱们医院脱钩了，人家才不会给咱们投资呢。”赵辉冷笑说。

“就是，厂里现在再有钱也不会给咱们投资的，人家明白，以后企业要剥离社会职能，给咱们投资还不是白花钱。”老侯摇着头说。

“是呀是呀，咱们厂今年的日子就有些不好过了，想问厂里要点钱肯定是很艰难的。”护士长又叹了口气说，“唉，我看咱们医院只能是黄鼠狼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能这样维持就不错了，还想什么发展呀！现在政府企业都不给医院拨款，病人又都那么可怜，想从他们身上挣点钱真是太难了，所以咱们就这样混着吧。”老侯医生笑说。他已经五十三岁了，按照公司的内部规定，五十五岁就可以内退了，急等着退休了到外面开诊所。

“你快退休了，当然就不管了，可是我们这些人还指望医院病人多了好挣钱开工资呢。”护士长不服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