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郑水龙对赵嫱说的话算数,三年后的初秋,他引领“峡江轮”抵达了龚滩,而且带领了他的全家人前来。同船前来的还有他的把兄成敬宇全家、雷德诚、赵智铭和他女儿赵霞。
秋阳当顶的时候,郑水龙指挥舵手左打,“峡江轮”终于停靠到了龚滩码头边。他长嘘口气说,到了,稳实啰。
本来,今年5月“峡江轮”就要开进来的,卢作孚没有同意。说“峡江轮”吃水深,不能贸然进乌江,民生公司决定以“生存轮”试航乌江。为此,郑水龙老大不快,卢作孚就宽慰他,首功还是你和你那些同伴们,没有你们的乌江探险,“生存轮”也是不敢贸然开进去的。那“生存轮”是由兵舰改装的,船长70米、宽10米,1400匹马力,时速14海里,吃水2.7米。5月中旬,“生存轮”自重庆起航,海关、经济部、交通部、湘岸战时食盐督运处、汉口航政局、守淮委员会乌江水利工程局等都派员参加了。“生存轮”试航乌江获得了成功,为轮船驶入乌江开了先河,名载史册。
尽管有水龙他们的探险和“生存轮”的试航成功,然而在乌江上行船依旧得万般小心谨慎才是。“峡江轮”从重庆朝天门码头起航后,当日到达涪陵。次日,由涪陵驶进乌江。开始的一段航道,船行较为顺利,进入小角帮水段后,即与险滩、急流和4.5米的高水位遭遇。郑水龙引领轮船开足马力前行,与巨浪搏击近一个时辰,轮船方顺着左航道冲过滩头。他那后背全汗湿了。轮船行驶到乌江新滩时,江流更为汹涌,水位更高。郑水龙只得指挥择右岸水势稍为平缓处冲浪前行,又从左岸出滩。进入老滩后,水位增至7.5米,约莫2公里的航道黑浪翻滚,郑水龙是倍加小心前行。船到上边滩时,郑水龙不得不让抛锚停船了。他清楚,这是个大险滩,弄不好就会船毁人亡。他指挥水手们将事先准备好的铁索拉到滩口的石孔里系牢,再顺江放出有千余米,由纤夫在左岸拉纤引船上行。与此同时,又加足轮船马力配合。半个时辰之后,“峡江轮”终于驶过上边滩。这时候,郑水龙看见了那羊角碛码头岸畔“烈女石”上凿有的“人定胜天”4个斗大的字。他晓得,这是“生存轮”行驶过上边滩之后,人们特地在“烈女石”上凿的字,昭示乌江机动船航运史上的开拓者们与天地山水搏斗的胜利。不禁心情激动,这里面也有他水龙和同伴们的功劳啊!后面的险滩急流更多更险,“峡江轮”终还是行驶过去。雷德诚热了两眼,说,没得孙猴子过不了的火焰山,没得郑水龙过不了的急流险滩!
到龚滩来,水龙是犹豫让不让雷德诚来的,怕他见了赵嫱会搅翻他那已经平息了的心浪,又想,说不一定他两个终究还会走到一起。雷德诚是执意要来,水龙就让他来了,一路上,水龙几次想告诉雷德诚赵嫱在龚滩的事情,还是忍了,心想,等见了赵嫱再说,给他两人一个惊喜。
“峡江轮”停靠龚滩码头后,郑水龙一行人下船顺石梯道上行,可谓浩荡。他们一行人来到“赵家茶馆”跟前时,那长高了的赵江娃就唱起来:
“我在哪哈住?我不把你说。衙门口那坎坎脚,开茶馆来求生活。……”
“你住那哈我晓得,衙门口那坎坎脚。门前有棵黄桷树,开茶馆来求生活。”郑水龙笑着接唱。
赵江娃看见水龙,又听这唱,就嘻嘻笑说:“你是郑伯伯!”
郑水龙笑道:“赵江娃,我是郑伯伯,我又来了呢,还给你带了好多的客人!”
郑红雪早听爸爸说过赵江娃,好高兴,蹲下身子亲吻赵江娃:“啊,我的江娃弟弟好乖!”
赵江娃问:“你是哪个?”
郑红雪说:“我不把你说。”
赵霞过来逗赵江娃,笑道:“红雪,你莫逗我江娃弟了。江娃,我把你说,我是你赵霞姐姐,她是你红雪姐姐。”拉过成银实来,“这个嘛,是你的银实哥哥……”
“啊,来了这么多客人呀?江娃,快招呼客人们坐!”包了白头巾的赵嫱从屋里出来说。
“坐嘛,喝碗上好的杭菊茶。”赵江娃边说边拉了人们坐到茶桌边,提了茶壶来掺茶水。
看见赵嫱出来,又听了她那话声,雷德诚那心就跳快起来。好熟悉的脸孔,好熟悉的声音啊!
郑水龙就对雷德诚说:“德诚,认出来没有?她是赵嫱啊。”嘴巴杵到雷德诚耳边说了几句话。
雷德诚那双眼睛蓦然湿了,他万没有想到还会见到她,遂走上前去:“赵嫱,真是你啊!”
赵嫱也看清楚雷德诚,都有把年纪了,可那脸模子还是熟悉的:“啊,是你呀,雷德诚二老板,不谙想你也来了!”心里有股激动和歉疚。
水妹和白莉莉早迎上去和赵嫱招呼,多年未有见面的三个女人就毫不顾忌地唏嘘起来。郑水龙过去说,好了好了,见面了就好啰,哭啥子嘛。把来的人一个个做了介绍。
灶台上,三个女人一齐上阵,做出了拿手的好菜来。之后,大人和晚辈分桌子坐,猜拳饮酒,分外热闹。酒过三巡,水妹朝晚辈那桌的女儿使眼色。
郑红雪就从提包里取出盒蛋糕来,又插上六支小蜡烛点燃,双手捧到大人这一桌来。将燃有蜡烛的蛋糕放到桌子当间,说:“爸爸,妈妈说要为你做生日,说是做九不做满,你今年59岁了,应该做六十大寿生日了。就借赵嫱阿姨这‘赵家茶馆’为你过生,这才有意义,你终于实现了你多年的夙愿,把‘峡江轮’开进乌江来了!”
水龙听后,很是感动,说:“好好,在这里过生日好!”
这生日是中式加西式的,水龙按照女儿指点,看着那六支燃烧的蜡烛默默许愿,而后,一口气吹灭蜡烛,接着就把蛋糕切开分给众人。人们嘻哈笑着吃蛋糕,又喝酒,说不完的祝福话。女儿郑红雪特别喜欢吃奶油,糊了满嘴。
看着女儿的高兴劲,水龙心里格外欣慰,又担忧、烦愁。欣慰女儿有胆有识有正义感;担忧女儿天不怕地不怕尽做些让父母心惊的事情;烦愁女儿的恋爱问题。他的这个22岁的女儿啊,自她妈妈被水匪踢倒而早产出世起就风险多多。
去年初,国民党军委政治部设于綦江县战干一团的学生,组织了忠诚剧团来渝演出话剧《李秀成之死》,不晓得啷个的,郑红雪、成银实、赵霞三个人竟然也去参加了演出,险些儿引来杀身之祸。那剧团里有人曾与重庆文艺界人士有往来,引起了战干一团内国民党特务的注意,向该团教育长桂永清密报,说那话剧宣传共产主义,剧团里有共产党组织。桂永清请示陈诚同意后,责令剧团返回綦江,剧团的50多人被扣押审讯。不久,李秀成的扮演者李英被活埋,胡思涛等20多人被杀害。接着,又在战干一团内大肆追查“共产党”和“汉奸”。追查中,说“七君子”中的沈钧儒、沙千里、邹韬奋要组织暴动,卫戍司令部遂派员秘密监视他三人的行动和住所。战干一团对其学生反复刑讯逼供后,进行了大批屠杀,造成了“綦江惨案”。
这些事情,水龙是后来才从何超伯、雷德诚那里得知信息,又追问了郑红雪才晓得的。幸亏郑红雪、成银实和赵霞三人只是参加扮演了群众演员,又得人相助,及早地离开了剧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相助他们的人是那次火灾救过郑红雪的黑脸男人,黑脸男人是从他父亲那里得知要对剧团进行清查的消息的。那黑脸男人是何许人也?叫孙正超,是郑水龙和成敬宇不共戴天的仇人孙承福的儿子。而郑红雪呢,却偏偏爱上了他,弄得已年过三十还未婚配的成银实茶饭不思。这些个年轻人啊,也真是,那赵霞一直追求成银实,而成银实却偏又喜欢郑红雪,可红雪呢,却又爱上了郑家和成家的仇人孙家的人。水妹、白莉莉两个女人为儿女的事情担忧不已,水龙也不晓得啷个办才好。成敬宇对水龙说,这爱情上的事情嘛,说不清楚的,那孙承福的儿子孙正超是他大老婆生的,也许不会像他父亲那样。
“来,水龙贤弟,为兄敬你一杯,祝你生日快乐。”成敬宇端酒杯向水龙祝福。
水龙举酒杯和他相碰,二人饮尽。
成敬宇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因了他那“非利不动,惟利是图”的经商信条,他竟然应邀赴了孙承福的宴请,认贼为友,合伙经商。已升任副区长的孙承福对他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现今我孙某已是政府官员,在这一方打个屁都是香的,说话是管用的,且我背后还有当副市长的兄弟伙做后盾。你那沈德铭军长如今已是老朽无用了,你老婆那缫丝厂又连续亏损,你那银行的资金也周转困难。我们何不联起手来,一个是商界名流,一个是政界精英,会有共谋发展的事情可以做的。成敬宇去赴宴,开先倒是想看看缺耳朵孙承福的葫芦里卖的是啥子狗皮膏药,也想怒斥他一顿,却不想被孙承福的话说动了。在酒席桌上他没有表态,而孙承福包揽来那笔可以赚取巨资的诱人的大烟生意后,他动摇了,终于与孙承福联手做起了生意。
成敬宇饮下杯中酒,心里面热辣辣地。白酒烧心,他内心里夹杂着对结拜兄弟郑水龙的内疚,他现今这认贼为友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背叛手足弟兄的,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自古的老话也是有道理的。“钱”又不是只属于哪个“姓”的,他姓孙的可以赚这钱,未必然我姓成的就不可以赚?他孙承福恶事做尽,却权、钱双获,我倒真想不明白了,他能做的事情我为哪样就不能做?唉,水龙贤弟,我也是真佩服你那一身傲骨,为兄却是没有了,为兄现今就是想多赚钱。水龙,人呢,其实还是现实些好,人家都能赚的钱你我为啥子不去赚?他那酒劲上来了,对头,立马就对水龙说个明白,要打要骂随便他。他那心里的话如鲠在喉。
成敬宇乘了酒性,张嘴欲言,赵嫱端了满杯白酒走过来。
“来,水龙,我敬你一杯,祝你长命百岁!”赵嫱说。
水龙也斟了满杯酒,说:“赵嫱,长命百岁我不敢奢想,只希望能过七十大寿。”
赵嫱说:“你七十大寿我是一定要来祝福的,我还要为你过百岁生日!”
水龙笑道:“好好,谢谢你这吉言,来,干了!”仰头饮尽。
赵嫱也仰头饮尽。
菜丰酒美话多,人们谈天说地,离不开近一向那水上和城里的事情。民生公司的“建兴轮”与合众公司的“义望轮”在长江广阳坝江面相撞,死了10多个人,好生遗憾;重庆城内的汽车已经有两千多辆,又有不少自行车、黄包车、板板车,硬是人多车多,热闹而又拥塞。说到时局都愤然不已。几个美国水兵在重庆国际舞厅酗酒后到邹容路国泰剧院门前肇事,用酒瓶子打人,还侮辱妇女,造成交通阻塞;重庆大学商学院院长、著名经济学家马寅初因抨击政府的经济政策、揭露“四大家族”发国难财,被宪兵六团秘密逮捕;“皖南事变”后的今年初,国民党当局对《新华日报》的出版发行增设障碍、横加阻扰,派军警宪特殴打拘捕报童,无理没收报纸。
“最惨绝人寰的事情是今年6月5号傍晚,日本飞机连续来轰炸重庆!”雷德诚说,“水龙、敬宇,你两个还记得湖广会馆那个掺开水的小茶倌不?”
“记得。”成敬宇说,“他掺开水硬是滴水不漏,又还很会说话。”
“啊,他怕也有三十六七岁了?”郑水龙说。
“有了。”雷德诚点头,两眼发湿,“唉,作孽啊!就在那天,他和他婆娘,还有三个细娃儿,都死在了大隧道里。”
“啊,他死了!”水龙哀叹。
“好可惜!”成敬宇说,“他可是有一手冲茶的绝技。”
“唉,全家人都死啰。”雷德诚说,“有3万多人在那隧道里避难,窒息死亡的差不多就有1万人。”
赵嫱叹道:“死伤那么多呀!那隧道是不是在较场口啊?”
郑水龙说:“是,较场口大隧道,那隧道在磁器街、石灰市和十八梯有三个出口,因为日本飞机搞疲劳轰炸,许久都没有解除警报,洞口管钥匙的人也不见了,洞子里面的空气不够用。你想想,那么多的人挤在那防空洞里,啷个出气?人们就都挤往洞口去出气,把洞口也堵死了。那些人临死前好难过,衣服、皮肉都抓烂了。”
雷德诚说:“事后,我去江边看过,摆满了黑糊糊的尸体,活像火烧了的一样。丈多高的尸堆就有六七堆,一二十具的小尸堆就数不清了,有只大木船上装满了尸体。还有不少被埋在沙滩里的尸体,被水浪子冲出来飘到了江水里。”
郑水龙点头:“我出船回来过唐家沱看见了的,满江都是浮尸。”
水妹抹眼说:“唐家沱是回水沱,尸体飘不走。”
大家都摇头叹气,都说这个世道不济,要变才行,至于如何变,则各有说法。酒足饭饱,人们又喝茶、抽烟。郑红雪就对水龙说,爸爸,你们就只是在这里喝茶、抽烟啦,你不是说龚滩镇上很好耍嘛。水龙就说,对头,我领你们转游龚滩镇去。赵嫱说,水龙,你就来过一次,就想当向导呀?郑红雪说,那就赵阿姨做向导!赵嫱点头笑,扯喉咙喊,细妹儿,过来帮我看着店子!那个苗条的年轻女子就从隔壁的馆子过来,笑道,赵娘娘,你各自放心去嘛。
一伙人就在赵嫱的带领下转游了龚滩镇,都说难得见到这么古朴、清幽的小镇。这龚滩镇就如像长江边的重庆城,是建在乌江边的山坡上的,东靠凤凰山,西对黔山川,开门见山,出门爬山。大家目睹了一些人背了椭圆形的上大下小的约莫一米高的木桶气喘吁吁往石梯道上登的情景。赵嫱说,他们背的是堰桶,临江住的龚滩人用这堰桶到江边背水,桶里装满江水后,放进一个木瓢,木瓢在水里飘荡,就可以控制水势。用堰桶背水有讲究,背水人要直起腰杆儿把水背起来,迈四方步走,要走得有节奏,这样,无论上坡下坎,水都不会晃荡出来。初学背水者是弯腰杆儿背起堰桶来,或者走的时候突然停步,常常会被泼得满头满身水。赵嫱又领众人去看了石板街后半坡上的一口四方井,说,住在街上的人不吃江水吃井水,这口井一千多年前就有了。那清凉甘甜的井水从来不断,三街的人都在这里背水吃,龚滩人皮肤白、长寿的多,就是喝了这井水的原故。人们听了都笑。雷德诚就说,难怪,赵嫱这皮肤是越发白洁了。赵嫱就乜他道,个老不正经的。水龙笑说,德诚说这话有道理呢。赵嫱又乜他笑道,个死人子水龙,也是个老不正经的。
路过船员工会时,赵嫱领了众人进去看诗画和照片。这船员工会屋子里的墙壁上贴有不少关于乌江的诗画和照片,把人们吸引住。乌江的山水如画,这些浓墨重彩的山水画更增添了乌江的神秘、秀丽和雄奇。雷德诚看着清朝陈汝燮的诗词念出声来:“画定川黔界,乌江破峡来。浪飞千古雪,滩吼四时雷。奔走文章误,焦愁鬓发摧。故乡留不得,解缆重徘徊。”不禁点头赞叹。水龙立在一幅照片前凝视。那是一幅纤夫拉纤的黑白照片:一丝不挂的纤夫们面朝崎岖纤道呐喊,背顶阴霾天空起伏,那拉直的纤绳如同绷紧的箭弦。女儿郑红雪过来看见,嘿嘿笑,呀,爸爸,这些人啷个衣服都不穿啊?人们都过来看,流露出不同表情。成敬宇看着照片说,啧啧,这样的照片不应该拍的,更不应该挂出来。郑水龙看着那幅照片,心里翻腾着往事今情,像是回答什么又像是自语,人呐,赤条条来,倒衣冠整齐而去,多了好多少了好多。其实耶,还是得赤条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