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郑水龙在朝天门大码头附近临嘉陵江的街上卖了栋房子,是穿木结构的瓦屋。一楼一底,前后四间,中间有一小天井。当街这面有遮阳避雨的凉棚,临江那面支出有木头护栏的阳台,阳台下面有棵蓬展的黄桷树。站在这阳台上便可一览大江流水和水上舟船。水妹将其取名为“临江居”。“临江居”的大门上贴了大红“喜”字,大门两侧挂了大红灯笼。进大门过堂屋就看见了一方小天井,夕阳的光焰投照进小天井来,把那些古木花卉和那口水井映照得熠熠生辉。天井两厢和顶头的住屋窗户上贴有喜庆的窗花。那顶头的住屋是洞房,门前挂有灯笼和彩带。
经历了沧桑岁月、人生磨难、分离又聚合的43岁的郑水龙先生和41岁的东方宝萍女士今日成亲。
此时里,这栋算不上富户大宅院却比普通民房阔气的屋子里,就只有赵嫱一个人。她扫地、抹桌子、贴窗花、从水井里打水装满水缸、添柴烧开水忙个不停,总是不让自己闲着。她手勤腿快两眼里却是填满了盈盈泪水。她那充满的希望变成了绝望,她不责怪水龙只责怪自己,责怪自己不该误入了窑子。她借口忙着布置打整新房,以迎接新人入洞房,说是等一会儿去婚礼现场。雷德诚是极力主张去湖广会馆举办婚礼的,还给予优惠办包天戏。赵嫱却担心孙承福那帮坏蛋会来捣乱。成敬宇就提劲打靶说,现在用不着怕他孙承福了。水龙感谢其盛情,坚持要去停靠在朝天门大码头边的“峡江轮”上办,说是他和水妹是在水上相识相爱的,婚礼自然要去水上举办,水妹也同意,事情就恁么定了下来。
夏末的夕阳像团火球,半边已经嵌落到嘉陵江上游的山峦里面,把山峦和西天烧红,那似麻花般的拉丝云从西天往这边伸展,由血红而橘红而金黄,到“峡江轮”顶上时,则是银白色了。雷德诚看这天色,说,这是吉兆,那血红的半边太阳说明二位新人是好事多磨、后福不浅。成敬宇笑问,那拉丝云又说明啥子呢?雷德诚说,那拉丝云起自太阳,是带来福运的,到这边时成了金黄、银白色,是预示着黄金白银呢!成敬宇点头,说是有理。他二人是站在“峡江轮”的船头看晚霞的。
雷德诚进餐厅舱张罗去了,成敬宇还独自站立船头,迎着扑面的股股江风,呆看东流的滔滔流水。对于水妹终于嫁给了水龙,成敬宇是万般遗憾、无奈的,也觉得这是不圆满中的圆满。不圆满的是他和水妹真情相爱却不得其爱,圆满的是水龙和水妹这对青梅竹马的自己的患难好友终成眷属。他强咽下巨大的痛苦,挂笑脸送厚礼来参加这场婚礼,他要把自己那心底的爱随了这大江流水东去,却又实在不甘心。他想到了自己的幺爸成豁达和自己的父亲成豁发。他觉得,在爱情的追求上自己的胆气远不如幺爸。他也不完全认为自己没有胆气,为了水妹他被把兄弟水龙砍去了一个手指头。他这么想时,抬起右手展开,他那右小指头被连根砍去了。看着断指他想到了和水妹在一起的种种往事,心里好痛,禁不住两眼发潮。一双温柔的手伸来抚摩他那断指。来人是穿了西式婚纱的水妹。成敬宇那右手似触电一般,浑身有股热流涌动。
水妹二目闪闪看他:“敬宇……”
成敬宇收回那被水妹抚摩的右手,仰天长叹:“唉,都怪我太软弱、太没有男人气了!……嘿,不说这些了,水妹,今天是你和我水龙弟的大喜之日,我们都应该高兴才是。”看着美如天仙的水妹,真想拥抱、亲吻她。可是他不能,她现在不再是自己的恋人而是自己的弟妹了。他回转身往餐厅舱走,招呼水妹,“走吧,你就要拜堂了。”
“敬宇,你就不跟我说说话?”水妹说。
成敬宇住步,想回身又没有会身,各自走。
水妹眼里的泪水要落下来,连忙用手抹去泪水,跟了成敬宇走。
“峡江轮”餐厅舱已经布置一新,彩灯高挂、彩带飘舞。关明灿和雷德诚招呼着来参加婚礼的佳宾们入坐。按照雷德诚的说法,婚礼是一定要按照“六礼”程序进行的。水龙说,其实嘛,这些程序有的已经进行过了,有的可以省去。譬如说,“问名”的征求家长同意,他和水妹是太公临终前亲口许配的。“纳彩”的男方请媒人向女方说亲并“过庚”也进行过了,他和水妹的媒人就是大河长江,他俩两小无猜,早已经晓得双方生辰。“纳吉”、“纳征”嘛,可以省去,他俩兄妹一般,用不着讲那些假礼信送啥子礼物了,至于交换婚约也没得必要,在南岸那医院里,他俩早已海誓山盟订下了终身。“请期”嘛,也已经做了,早就决定今天是他俩的吉日。只剩下“迎亲”这道程序了,倒是可以进行的。而水妹却说,她在美国呆了多年,想穿婚纱来点西洋式,就用不着乘花轿了。水龙也同意。雷德诚就无话可说,却坚持这“迎亲”的后半程序是一定要进行的。水龙和水妹都同意。
参加婚礼的佳宾不少,餐厅舱里座无虚席。除了大副关明灿和船上水手外,还有成敬宇和白莉莉及他们11岁的儿子成银实、成豁达夫妇、雷德诚、赵嫱、袍哥邹敬元、洋袍哥米勒。另外还有两位贵客是成敬宇特地请来的,是戎装裹身的军长沈德铭和他那年轻漂亮的穿贴身旗袍的小老婆莲娜 。也还有不晓得是哪些人带来的细娃儿,又蹦又跳、呜喧喧嬉闹,增添了热闹气息。
戌时,婚礼应该进行,伴娘赵嫱却还没有来,伴郎雷德诚急得跺脚。
赵嫱终于飘逸而来,如同那次他随水龙去宴喜园参加成敬宇和白莉莉的婚礼之打扮。她把长发梳得溜光,别了簪子,戴了手镯,身穿浅色长裙,足穿一双绣花布鞋,只多了朵胸花佩在胸前。她笑得蜜甜,丝毫没有痛苦样子,水上飘一般走到新娘子东方宝萍身边相伴。两个美如天仙的女子在这大厅里一站,就如同白娘子和小青般光彩照人,立时引来满堂喝彩。穿长衫马褂佩胸花的雷德诚看着赵嫱,一时里呆了,那欢庆的鼓乐声响起时,他才回过神来,赶紧陪伴到水龙身边。
这个时候,又匆匆走进来一个靓女,是紫薇姑娘,她进大厅门后,就侧身沿舱壁走,四下里搜寻,看见了关明灿,嘻嘻一笑,过去挨关明灿坐下。关明灿责怪她这么晚才来,她就在他耳朵边说了悄悄话,关明灿就赞赏地点头,又对她一番关切地叮嘱。
穿中山装戴礼帽胸佩鲜花的郑水龙挽了穿婚纱胸佩鲜花的东方宝萍向前缓走几步。伴娘、伴郎就跟了走。鼓乐声停下来。
佩胸花的主婚人成敬宇高声唱道:“各位,今天是个大喜日子!我宣布,郑水龙先生和东方宝萍女士的婚礼现在开始!”
鼓乐声大起,人们高声吆喝、鼓掌。
接下来,便是在主婚人成敬宇的唱声中,完成“迎亲”的后半截程序:新人拜天地、夫妻对拜、行合卺礼、喝交杯酒、挨桌子敬酒。
两位新人向成敬宇夫妇敬酒时,水龙笑咧了嘴,成敬宇和水龙连灌了三杯酒,满面血红。成敬宇还要喝时,白莉莉就制止,水妹就夺过酒杯来自己喝了。11岁的成银实也闹着要和新娘、新郎喝酒,还说,让水龙叔叔和水妹阿姨早些给他生个小妹妹。引得几个大人都哈哈笑。两位新人向挨坐在一起的赵嫱和雷德诚敬酒时,赵嫱端了大碗喝,却让水龙只喝一小杯酒。雷德诚就夺了赵嫱的碗来,喝下了剩余的半碗酒。两位新人又向旁边坐着的关明灿和紫薇敬酒。水龙见显得成熟老练的紫薇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紫薇倒自我介绍,你忘了,我是紫薇,领你去寻赵嫱的吊脚楼的。还记得不,在“成联轮”的歌厅舱里,你救过我,今天我是来讨杯恩人的喜酒喝的。水龙想起来,啊,你是紫薇,好久不见,你这一向在哪里高就?赵嫱就瞥水龙一眼,说,我紫薇妹妹是时常跟我联系的,这女子有骨气,卖唱不卖身,她是四处漂流卖唱呢。关明灿喝了满杯酒,用手抹嘴巴和落腮胡子,说,船长,她,她现今是我那相好呢。啊,真的!水龙呵哈大笑,好,好,我们的关大副也要娶老婆了。行,你的眼力不错,紫薇姑娘俏媚、大气,做我的弟妹我郑水龙高兴。水妹,来,我两个敬他们两人一杯。四人就碰杯喝酒。那天,在医院病房里,水龙见进来的关明灿额头上有道红肿的伤口,反复追问才晓得关明灿去参加了“龙门浩血案”的抬尸示威游行,被王陵基的部下打伤了,还把他抓去关押了20多天,又没啥把柄,只好把他放了。水龙就告诫关明灿今后要注意保护自己,那些军阀是蛮横不讲道理的。郑水龙、东方宝萍又去敬成豁达夫妇、邹敬元和米勒的酒,自有一番说笑。
两位新人向关明灿和紫薇敬酒时,成敬宇也认出紫薇来,两目放亮。待两位新人走后,端了酒杯去到紫薇跟前,说:“紫薇,还认得我不?”
紫薇看成敬宇,笑了,立起身来:“认得,你和水龙船长救过我,你是成老板啊!”
成敬宇上下看紫薇,笑道:“好久不见,你是长得越发漂亮了,我最喜欢听你唱那四川清音了,清嘣儿脆呃!”
紫薇和关明灿都笑。
成敬宇见到紫薇,好高兴,又想到啥子,遂离开紫薇,匆匆过去,拉了两位新人到沈德铭夫妇跟前,说:“水龙、宝萍,这是我的好友沈德铭军长和他的少夫人,按理呢,你们是应该先向他们敬酒的,沈军长是这里最大的官员。可是,沈军长这人随和,不讲究这些礼信。”
沈德铭笑道:“敬宇老弟说得对,现今是民国了,讲究民主、平等。我沈德铭只是来讨得你们一杯喜酒喝的,凑个兴儿。”
水龙尤其痛恨军阀,看在是敬宇兄的朋友,又见这沈德铭谦恭有礼,就另眼相看,举了酒杯,说:“沈军长,恕兄弟愚钝,承蒙你看得起我这个水手,来,我夫妻敬你夫妻一杯!”说完,仰颈子喝下满杯酒。
水妹抿了口酒。
沈德铭哈哈笑,招呼身边女人莲娜:“来,少夫人,我们喝了郑船长和他夫人的这杯喜酒!”也仰颈子喝下满杯酒。
莲娜也像水妹一样,抿了口酒。
酒足饭饱之后,人们就齐去水龙那“临江居”闹洞房,直闹到亥时。一些人意犹未尽,就摆开几桌麻将打牌。沈德铭军长是个麻将迷,去“临江居”的右厢房抽足大烟,而后就嚷着找人来打麻将。成敬宇就叫来水龙、雷德诚和夫人白莉莉作陪搓麻将,自己则赶紧偷偷溜出门去,他那大烟瘾也早就发了,他是不敢当了水龙他们抽大烟的。他出门走了不远,就寻着一个烟馆,匆匆进去要了包房,抱了烟枪就吸,过瘾惨了。他刚吸上烟,白莉莉也进来了,说是见他出门就跟了来的。
今年的那个阳春三月夜,成敬宇在龙王庙“新川大旅馆”的华贵烟房里是虚惊了一场,沈德铭在那烟房里和他推心置腹商谈了合伙做烟生意的事情。正如他所谋想的,他为沈德铭设干股,沈德铭要给他以保护,努力做大烟的购、运、销等诸事情。他万没有想到,沈德铭会答应得十分干脆。而且还说,敬宇老弟,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设圈套整你的,我们是生意伙伴了嘛。现今么,都说是禁烟,还不是说归说做归做,人家做得你我为啥子就做不得?他们合伙做了几笔大烟生意,成敬宇才发现,钱竟然是那么好赚!白莉莉劝他说,莫要去做犯法的事情,他却说,人家分管禁烟的沈军长都敢做,你倒是怕哪门子。“福生缫丝厂”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白莉莉好烦闷,成敬宇就说,你烧口烟嘛。白莉莉开先不肯,还吵过成敬宇,说是万没有想到,你竟然也抽大烟了。成敬宇说,那天晚上他是处于无奈抽的,这抽起来之后,倒是离不得了。白莉莉对男人百依百顺,终是拗不过男人劝说,就抽了。一抽起来,就也离不得。也是成敬宇做烟生意赚了大钱,这点烟钱不过是个小数目。有一点他夫妇二人的看法一致,绝对不能让儿子成银实抽大烟。
成敬宇夫妇二人对卧了抽烟,抽足之后,又赶紧回到“临江居”去。
水龙去陪沈德铭打牌后,水妹一个人独守新房。这时候,赵嫱领了个男人进来,说:“水妹,这位先生说是有急事情找你。”说完,各自出门去。
水妹见那男人,不禁怒从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