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酉时,早秋阴霾的西天还剩下一道亮带。载重1800海关担的“三板船”在万州港靠岸。这“三板船”在川江木船中算是载重量大的。现今这船上的老大是30岁的郑水龙。太公临咽气时说了,由水龙做船上太公。水龙不让人称他太公,人们就叫他郑老大。由于水龙的勤奋好学会管理,生意不错,就把太公原先经营那载重500海关担的木帆船“厂口麻秧子”卖了,购置了这艘气派的“三板船”。
水龙是一心要经营自己的轮船的,怎奈筹措的钱款远远不够,就下决心苦苦经营这“三板船”,希望获得厚利以图远谋。水龙紧握舵把,吆喝船工们把这上水船向那船坞靠去。
眼看就要靠拢船坞,却被船坞上的人呵斥,不许停靠,到下边那个码头去,这里要停靠外旗船!水龙上火了,我“三板船”并非小船,一向都是停靠这个码头的,今天啷个就不能停靠了?他让人接过舵把,自己过来和那船坞上人讲理。话没说三句,那人就龟儿老子地骂起来,你龟儿子没有长眼睛哪,没看见现今这是哪家的码头?那人的手往码头的石基上指点。
郑水龙起眼看去,那码头石基上刻有日本国的大正年号。
这时候,轮船的汽笛声响,一艘挂有日本国旗的轮船轰隆隆驶来,掀过来好大的浪头。水龙担心木船会遭损毁,只好强忍怒气把船停靠到下边那个码头去。
开过来这艘轮船是“成联轮”,除挂有日本国旗外,还在船身大书有“外国商轮不搭军人”的标语。这轮船的老板正是水龙的把兄弟成敬宇。这艘“成联轮”是成敬宇在他幺爸的资助下和几个朋友合股购买的。辛亥革命后,四川军阀内战不断,尤其是渝宜沿江各埠首当其冲。于是,民营商船便成为了这场内战中无代价的运输工具。
去年夏天,“成联轮”停靠云阳码头,是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把个船甲板烤得飞烫,成敬宇浑身冒汗,就去浴室冲澡,刚打上肥皂,船长就在门外喊:
“成老板,你快出来,上来一帮军人,非要借船!”
成敬宇赶紧用水冲了肥皂泡,穿衣服出来随船长走。早有个三十来岁大腹便便的军官在船长室里等候他,他走进船长室后,那军官两手一拱,说:“成老板,兄弟我这里有礼了。对不起,因打仗需要,你这船我们暂时扣下借用几日。”
成敬宇说:“那啷个得行,我们这是合股的民船,靠它谋生的。”
那军官说:“成老板,本人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本人是奉上司命令来借你这轮船的。”就有两个带枪的士兵站到成敬宇两边。
成敬宇眼冒火星,胸脯起落:“你们既然是借船,总得要被借一方同意才行!”
那军官瞠目道:“成老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跟你说,你这轮船借得借,不借也得借。”
那两个士兵就把成敬宇挤在当间。船长就去拉那两个士兵,就又来两个士兵把船长也挤在当间。船员们愤怒了,围在船长室门口,有人攒拳头走了进来。
那军官喊道:“反了反了,弟兄们,都跟我上船来!”
他这一喊,站在船坞上的那一大帮士兵就都涌上船来,把船长室门口的船员驱散,把进船长室来的几个人赶出去,拿枪比着他们。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成敬宇怕把事情闹大,担心自己和船长、船员吃亏,就强笑道:“这位长官,不知道你家里有做生意的人没有?”
那军官说:“实不相瞒,我父亲就在重庆做猪鬃生意。”
成敬宇就把那军官拉到一边,放低声说:“这位长官,我们这船就常从重庆拉猪鬃去宜昌,还望你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事情,尽管说,一定从优。”
那军官矜持片刻,说:“鄙人姓孙,名承福。成老板,日后是少不得要麻烦你。只是,这次我是奉上司之命,不能包涵,还望你老兄谅解。”
成敬宇早听其他轮船的人说过,遇到军阀借船是躲不过的,只能是把条件讲得对自己更为有利一些,就说:“那好,孙长官,你父亲和我等都是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做生意是靠本钱的,你老兄可不能让我们损失太大。你说,借几天?”
孙承福说:“你我兄弟伙了,好说,就借三五天,到时候保证完璧归赵,这几天的所有煤费等开支我们均照规矩支付。”边说还边给成敬宇散了根烟。
成敬宇是不抽烟的,却接了。孙承福又划燃火柴为他点烟,成敬宇就把那烟吸燃,心想,这条件也还将就,就答应了。
不想,这一借就是三个多月,那煤费等开支照规矩支付的诺言均归为泡影。“成联轮”亏了老本,气得他欲跳扬子江。消息灵通的雷德诚对他说了些信息,那个英国船长蒲蓝田已于3年前的宣统元年被正式聘任为“蜀通轮”的船长了,真个是为我国人所用了。又说,有的商船真不像话,竟然在船上悬挂外国旗。他对前者很感欣慰,我国人强大起来,洋人也可以招来当丘二的。对后者却摇头叹气,我国人的轮船怎么能挂外国旗呢?
他把有的商船悬挂外国旗这事对那几个股东说了,那几个人却说,人家干得我们也可以干。要不然,再被哪个军阀“借用”三五个月,我们这合伙生意就垮了。成敬宇不同意,那几个人就说服他,他依然不同意。不想,“成联轮”又被军阀“借”了一次,几伤元气。那几个股东急了,逼他就范,扬言要撤股。成敬宇万般无奈,心想,好不容易把这轮船经营起来,不能让其垮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逼上梁山了,就豁出去试一试?
要挂外国旗,也得要费些周折,得与洋行签订挂旗合同。成敬宇就去请教那些已经挂了外国旗的公司。得知,先要航商把轮船以若干万元假抵押给洋行,立一约据。洋行又向他们假借款若干万元,其数目与他们抵押之数目不相上下,亦由洋行出立借据。双方手续办妥之后再向该国领事立案,由领事行文海关备查。轮船每次到埠,船长须将行船日记送交领事查阅签字,出口结关亦须领事签字通知海关后,方能起航。航商方面每年得交纳巨额“旗费”,然而,所获利润则数十百倍于此。在这巨额利润的诱惑下,在几个股东的压力下,成敬宇终于铤而走险,挂了外国旗。
挂旗之后,再没有军阀来“借船”,而且利润颇丰。股东们分得红利好高兴,可成敬宇却高兴不起来。他幺爸说,他丢尽了中国人的脸,再不会给他资助一文钱,还追他还借款,当然,也与幺爸对他以船运繁忙为借口,迟迟不与白莉莉完婚有关。他是几次三番想要把那日本国旗取下来,却又决心难下。
入夜时分,从万州港进城的那条陡窄的路道两边摆满饮食、杂货摊点,越往上走,那街道越是宽阔,摊点少了,店铺多起来,灯火越是明亮。成敬宇和船长等几个人顺这路道朝城区的繁华处走,寻了个大餐馆进去,要了包厢吃饭。人们都饿了,酒菜一上桌就虎吃豪饮起来。自从第一次军阀“借船”那军官孙承福给他散烟后,成敬宇就开始抽烟。开初是犯愁时抽,后来高兴时也抽,再后来就随时都抽了。作为老板,成敬宇是可以不随船出航的,而他每次都随船出航,为的是亲自管理船上诸事,也跟聘任船长学习驾船技术。这会儿,他喝酒吃菜抽烟,觉得好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