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里,成敬宇更是格外小心,驾驶舱、机舱、客舱四处巡查,生怕哪一处会生出事端来。待他巡查完回到自己的舱室时已是深夜,他实在太困,倒床就呼呼睡了。船长来敲他的舱门,说啷个这么早就睡了,何不去歌厅舱坐坐,紫薇姑娘要唱歌了。这歌厅舱是几个股东怂恿搞起来的,成敬宇明白,那名为歌厅舱,实际则是开赌场、吸鸦片、狎妓的场所,为的是招徕乘客。既然是为了轮船生意,成敬宇也就默认了。船长是他的铁哥朋友,成敬宇就起来随了他去。船长晓得,成敬宇很喜欢那个叫紫薇的女子。成敬宇确实喜欢紫薇姑娘,她长得高挑丰盈水灵,能歌善舞,说话率直,很有股重庆妹崽的喜人味儿。东方宝萍远去他乡,与白莉莉又是没有感情生拉活扯的婚姻,他一个人在船上时就很感孤独,心里时常发酸发痛,空落落的。自从在歌厅舱认识紫薇姑娘后,就时不时去听她唱四川清音和她跳舞跟她说话,心里很觉快慰,船停长寿码头时,他还请她上岸去吃过馆子。
成敬宇随船长来到歌厅舱时,舱里正灯火通明,热闹异常。有国人、洋人,还有军人。有的随了唱机唱戏,有的打牌扔骰子赌博,有的蹲在角落里吸大烟,还有的搂了女人亲嘴、乱摸。成敬宇对吸毒和赌博很是反感,就喜欢听紫薇唱歌和她跳舞。这时候,几个乐师坐到了前台,调弄扬琴、二胡、三弦,摆放打击乐器。待那四川清音的乐声起时,年轻靓丽的紫薇姑娘就出来了。舱内立时安静,人们的目光齐聚到紫薇姑娘身上。
紫薇姑娘站到台中,灼灼亮目很有神韵。她那目光与后面的成敬宇的目光相遇时,起了火花。落落大方的她抿嘴一笑,成敬宇的心里就翻动起欢悦的浪花。乐声过门完时,紫薇姑娘甜甜地唱: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紫薇姑娘的歌声清脆、柔润,和着那打击乐和弦乐,字正腔圆。她边唱边舞,舞姿如同她本人一般优美。立时博得满堂喝彩。
“好,好!”
“安逸,过瘾!”
……
“要得,地道!”成敬宇使劲鼓掌,高声喊叫。对身边的船长说,“她硬是把李白这首千古名诗唱活了。
船长笑道:“你呢,是才子颂诗,她呢,是佳人唱诗,你两个有一品呢。”
他俩说时,紫薇姑娘又唱:
三五九月水流缓,
两岸碧翠歌不断。
激流险滩脚下过,
哥走峡江妹相伴。
紫薇姑娘这么一唱,把成敬宇那心唱热唱酸,就想起水妹来。这歌子水妹曾经对他唱过。如果说紫薇唱这歌似蜜的话,水妹唱这歌就似枣。蜜是甜的,枣则是回甜味儿的。这回甜味儿在成敬宇心中是长久不衰的。
“好,唱得好,绝了!”
成敬宇这么想时,听得一人高叫,又鼓掌,引来一片掌声。循声看去,一惊又喜,原来是水龙贤弟,他正使劲鼓掌。水龙早先多次听水妹唱过这歌子,此刻里那内心里的酸热不下于成敬宇。成敬宇挤开人群走过去:
“水龙弟,你啷个也在我这船上?”
水龙早就看见成敬宇了,笑道:“我是从朝天门码头上船的,是悄悄来刺探‘军情’的。”
两位把兄弟此时在这峡江之夜相逢,自是高兴,就出了歌厅舱到船舷边摆谈。成敬宇才晓得,水龙是下决心要经营轮船生意,特地买了船票上船,先不让他晓得,驾驶舱、机舱、客舱四处观看、询问,摸索行轮经验。水龙是打算船过夔门后再找成敬宇的,给他一个意外惊喜,向他过细讨教。水龙还对成敬宇说,他早就认识紫薇姑娘,这姑娘曾经领他去“寻找”赵嫱那吊脚楼。水龙绘声绘色说了后,成敬宇呵哈大笑,说,这丫头人小鬼大,精灵。
他二人正说得热火,歌厅舱里打斗起来,人们齐从舱门往外拥。
“快跑,要出人命了!”
“龟儿子军阀有枪,太恶皂,太霸道!”
……
传出来紫薇的喊叫声:“放开我,我咬死你龟儿子,我紫薇是卖艺不卖身的!……”
又遇军阀闹事,成敬宇骇然失色,水龙早冲进歌厅舱去,成敬宇也跟了进去。
歌厅舱里已是一片狼藉。船长和几个船员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船甲板上。七八个军人还在用枪托击打他们。那个大腹便便的军官正搂抱了紫薇乱摸,用胡子巴碴的嘴去亲她,紫薇拼命挣脱,尖声叫骂。成敬宇认出来,那个大腹便便的军官正是去年夏天在云阳码头向他强行“借船”的孙承福,顿时怒火攻心,龟儿子硬是欺人太甚!就对水龙说了。
水龙眉头倒竖,跃步到孙承福跟前,挥拳照他面门一击,孙承福便仰倒到甲板上,手里搂抱的紫薇压到他身上。水龙伸手拉开紫薇,又挥拳朝孙承福猛打。那几个军人开先懵了,回过神来,就都冲上来打水龙。水龙是何许人也,是峡江山水铸就的纤夫汉子,是融入险恶山水大自然的峡江巴人!双拳如铁榔头,双腿如钢缆绳,挥拳扫腿,打得那七八个军人喊爹叫妈。“砰!”躺在甲板上的军官孙承福掏出手枪射击,没有打着水龙却打着了紫薇,可怜紫薇姑娘的右大腿上鲜血直流。成敬宇变成了怒兽,朝孙承福扑过去,孙承福,你这个坏蛋,老子咬死你!张嘴咬他那持枪的手。孙承福痛得妈呀大叫,手枪落到船甲板上。说时迟那时快,水龙跃过去抓起手枪,把枪口顶到孙承福脑门上:
“孙承福,你龟儿子不敢去打洋人,倒来欺负一个中国姑娘,你那心被野猫子叼了!”
那帮军人见状,齐把枪口对准水龙,“哗哗”拉动枪栓。
水龙食指勾着手枪扳机:“老子这条命不要了,我先枪崩了你!”
“别,别开枪!”孙承福讨饶,呵斥那帮军人,“还不快把枪放下!”
那帮军人就压下了枪口。
孙承福对水龙说:“哥子饶命,大爷饶命,兄弟我一时糊涂,冒犯,冒犯了!……”
成敬宇也怕把事情闹大,说:“水龙,今次不杀他,叫他向紫薇姑娘赔罪。”
这时候,船上巡警和众多愤愤不平的船员和乘客也拥进歌厅舱来。
这场“歌厅舱事件”以孙承福向紫薇姑娘叩头赔罪、赔付了医药费而告终。双方都没有深究。那边是惧怕水龙铁拳和船上人众怒;这边是成敬宇不想扩大事端,以免军阀再来寻衅,误了轮船生意。
“成联轮”在一个小场镇停泊,水龙赶紧护送紫薇去镇上诊所治疗枪伤,幸好枪子只是擦破腿肉而未伤及骨头。
经和紫薇摆谈水龙才知道,紫薇早已没有在那妓院做了。这个紫薇姑娘不仅有重庆妹崽的俏丽,还有重庆妹崽的倔强。她母亲早年病故,被嗜赌成性的父亲押赌输到那妓院里去,却只是卖艺不卖身。她天性喜歌善舞,很得客人喜欢,老鸨也就依从了她。正当她挣钱还清父亲赌债时,来了个英国大亨,听她唱了歌,就要和她跳舞,她就和他跳舞。可是,那英国大亨还要和她上床,她不从。那英国大亨就三天两头来纠缠,老鸨说,你从了吧,赚的是英镑呢!她爸爸也来求她。她气怨不已,又无计可施,心想,罢了,惹不起我躲得起,就离开那妓院离开陆地到水上来独闯。
水龙听紫薇姑娘说后,心生崇敬,觉得这妹崽好不一般。想到那次她领他去赵嫱那吊脚楼,一副风风火火不知累的样子,说:“紫薇,你那次领我走得好苦。”
紫薇笑道:“自古以来,寻找婆娘的男人都是要吃大苦的。”
水龙听了,笑说:“紫薇,你一个女娃儿,不要在这水上闯荡了,这水上好生险恶。”
紫薇说:“我不怕,这水上是险恶,可是也快活。”她这样说时,就想到成敬宇,“你那个敬宇兄可是个大好人。”
水龙见紫薇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明白了啥子,说:“是啊,他是个大好人。紫薇,你莫不是看上我那把兄了?”
紫薇红了脸,又叹气,说:“别个晓得的,他已经有婆娘了。”盯水龙,“这个世上男人最坏。”
水龙理解紫薇心情,很同情她。
“也有好的,你和成敬宇就都是好男人。”紫薇说,又问,“水龙哥,你和我赵嫱姐的婚事办了吧?个该死的赵嫱姐,也不把杯喜酒吃。”
水龙就岔开话题,说:“走得了,‘成联轮’要开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