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次日下午,“峡江轮”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没有停靠的船坞了,只好转停南岸。停靠好船、下完乘客、吃罢夜饭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水龙领了水妹下船。二人走过龙门浩时,水妹提议去“法国水师兵营”看看。水龙早听说过“法国水师兵营”,却还没有去过,自然应承。就听见有人在大声武气说话,水龙循声看,发现英商的“隆茂洋行”前围有不少人,还看见有民团的人。
“走,水妹,过去看看。”水龙说。
“嗯。”水妹应道。
他二人走过去。
水龙看清楚了,是民众在听一个宣传队员演讲,有民团的人在保护“隆茂洋行”。那民团中的一个人水龙是认识的,是龙门浩民团的教练长。那个宣传队员正在进行声援上海“五卅惨案”的讲演。
水龙和水妹挤进了人群里,那宣传队员激愤、高声地说着:
“铜元局造币厂全体员工主张以武力驱逐英帝出岸,使之无法起航。重庆熟毛工会全体会议决定,凡该会受雇于英日工厂者限期退出,尚未受雇者严禁受雇。英人所办隆茂洋行东栈的数百名猪鬃工人退出,他们宣布‘一律出行’、‘返家务农’,表示宁愿饿死,决不受洋奴管制,决不在英旗之下谋生活。日商日清公司囤船工人也宣布辞职。到上个月底,重庆地区英日所雇华工一律罢工或辞职。商界宣布停办英货,停止向英、日人供应一切食物和用品。后援会的工人组织起了纠察队,清查仇货、监督经济绝交的实行情况,烧毁了大批仇货。英日侵略者在我重庆人民的经济打击下,已经狼狈不堪。……”
“我重庆人是不好惹的!”水龙好解恨,对水妹说,“水妹,我也参加了重庆船帮与英人断交行动的。”
水妹盯水龙,说:“我正在想呢,水龙肯定会要参加的,你是有这种硬劲的。”
那宣传队员说:“英日侵略者并不善罢甘休,相反,他们千方百计与我重庆人民作对。英国驻渝领事阿尔沏和日本驻渝领事加来美知雄,联名致函省长行署,诬蔑我重庆人民与英日经济绝交是骚扰举动,要求地方官尽力设法维持,……”
“哼,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钉耙,事实明摆起,是他们首先骚扰、杀害我国人!”水龙愤愤不平。
水妹叹气道:“国家不强大,就是受人欺负。……”
他二人正说时,那民团教练长指挥民团的人驱赶围听的人群,人群里就有人呵骂起来:
“狗日的洋奴,关你屁事!”
“你们是不是中国人?”
“让他们滚开!……”
人们不满了,人群骚乱起来。
这时候,停靠江中的英国兵舰上的英国水兵持枪上岸来,不问青红皂白,便向人群行刺。当场刺死、刺伤群众多人。水龙哪能容忍,攥拳头上前去和英国水兵打斗。水龙是有功夫的,打得那些英国水兵嗷嗷叫。水妹紧攥胸襟,担心不已,“水龙,注意,他们有枪!水龙,……”水龙打红了眼,听不见水妹的喊叫声。他与那伙英国水兵搏斗,身上多处被刺伤。这时候,一个在他身后的英国水兵端刺刀向他后心窝刺去。眼看水龙会被刺死,水妹惊叫,“水龙,你背后有人!……”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中国男人飞腿朝那刺杀水龙的英国水兵踢去,那英国水兵“哇!”地大叫,被踢出老远,嘴啃泥摔到地上……民众激愤了,重庆人的蛮劲上来了,齐拥上前去和英国水兵搏斗、和民团搏斗……
那救水龙的人强拉了鲜血满身的水龙出混战的人群来。水龙看清楚,此人原来是他的大副关明灿。水妹过来,泪水满面:
“水龙,你受伤了,得快去医院包扎!”
水龙推开水妹和关明灿:“老子要宰了这帮坏蛋!……”却力不能支。
关明灿将水龙背到背上,对水妹说:“走,去医院。”快步走。
水妹紧跟大副走,用手捂着水龙淌血的伤口,心疼不已。
水龙的身上被英国水兵刺了十几刀,好在没有伤着要害。医生说,必须住院治疗。躺在医院闷热的外科病房里,水龙愤然而又感到慰藉。他气愤英国水兵实在是太恶皂太霸道,又因为水妹单独守护在他床边而高兴。他头上身上都扎了绷带,不能动弹。水妹就给他喂饭端水打扇削水果,还给他买来冰糕吃,说是可以止痛消热。护士来为他吊上糖盐水,过了一阵子,他脸涨血红,嘴噘老紧。
水妹心里发急,问:“水龙,你啷个了?”
水龙摇头说:“没得事情。”脸依旧血红、嘴依旧噘得老紧。
水妹就想起当年的事情来,扑哧笑,出病房去找护士要了小便壶来,把小便壶放进水龙的被单里,掏了他那东西接尿。水龙尽情撒欢。涨满尿泡的尿水拉完后,水龙舒服了。
水妹瞥他道:“真是,要屙尿就说噻,做起那个样子好吓人的,早些年前就这么吓过人家的。”
水龙也想起当年的事情来,“嘿嘿”笑,一笑,身上的伤口就好痛。
大副进病房来,说:“船长,你好生将息,这几天是出不了航了。一是你受伤了,二呢,那船也要检修一下。”
水龙点头,说:“大副,船上的一应诸事情就拜托你了。”
关明灿点头。
有个女人在病房门口探了一下头,关明灿随即出门去。
这阵子,水龙并不希望关明灿在场,他就想和水妹单独相处。关明灿走后,他笑说:“大副这个老实人也耍女人了。”
水妹说:“这次真是多亏了你那大副,要不然,你就没有命了。”
水龙说:“我郑水龙命大,不会恁么早就去见我太公的。”
说到太公,水妹的两眼潮了,说:“我太公也死得太早了。”
水龙说:“太公这辈子活得不枉然,他死得硬气。”看了水妹,说,“水妹,你还记得太公临死前对你我说的话么?”
水妹晓得水龙问这话的意思,心里也通畅了,也想宽慰受伤的水龙,说:“啷个记不得,太公让我嫁给你郑水龙。”
水龙第一次听水妹说这么明白、通畅的话,身上的伤口就不觉得痛,两眼倒湿了,说:“水妹,你把脸挨过来。”
水妹就把脸挨过去。
“再挨拢些。”
水妹就把脸贴挨到他嘴唇边,水龙就“吱”地亲了她一口。水龙觉得眼睛里发热,眼前的水妹朦胧如仙。就把等他伤好出院立即就办喜事的话说了,水妹点头应承。
大副和那女人走后二十多天了,一直没有来,水龙倒念起救了他性命的大副来。其间,有“峡江轮”船上的副船长和水手们来看望过水龙,也都不晓得大副下落。水龙就托付副船长经佑船上的事情。水妹分析,大副一定是被那个女人迷住了。水龙又担心起船运业务来,老这么船停江边,损失大。太公就断不能让船闲着,船动才有生计。水妹劝说,生意是重要,而生命更重要,养好了身子才可以做生意。水龙才宽了心,也觉得就这么住在医院里好,又有水妹陪伴。他住这病房的位置不错,病床挨窗户,窗外就看得见长江和江北的山城。只是病房里太热,一天到晚都热,没有凉爽时候。又岂只是病房里热,重庆城么,一到热天,到处都热,只有那黄桷树下阴凉。
早晨的太阳是从大江下游那边的山峦上冒出来的,才出来就热浪滚滚,袭得人一身冒汗。水龙身上的绷带已经全部拆除,只穿了条腰裤还淌汗,就下床站到窗户边迎接江上吹来的风,觉得凉快了些。
站在这山腰上的医院的窗户看下去,那在船上看着老宽的大江变得窄了。这里是看得见大江对面的朝天门码头的,那一浊一清两条江龙包绕着朝天门噬咬,却又奈何不了朝天门,就发出狂怒的吼叫,相互噬咬、扭打,合流东去。
水龙看着那朝天门,看着那重庆城,心想,那两条水龙成天里噬咬那山,那山上的城市倒变得越是人多拥杂,绿阴是越发少了。这阵子那城中心肯定是燥热不已,还是南岸这边凉快。他罩眼戚眉朝北岸看,看啥子呢,他想看见那“望龙火锅馆”,却啷个也看不见。这时候,他不晓得啷个的,想到了赵嫱。赵嫱要是晓得他受伤住医院肯定是会来看他的,肯定担心、着急不已,赵嫱要是晓得他就要和水妹拜堂了,一定会伤心死了。这么想,他就想起那“绣襦记”里李亚仙姑娘的唱词来,心里在说,赵嫱,我郑水龙最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啊!
有股江风吹来,掀动了窗帘。水龙随晃动的窗帘看去,另外一张病床上躺着熟睡的水妹。穿了白纱衣裙的水妹平躺在床上,吹进来的江风掀动开她那衣裙,露出雪白、结实的大腿,她那丰胸起落,疲惫的脸上沁满汗水。水妹这一向照顾他,可真够辛苦劳累。水龙拿了毛巾过去,轻轻擦拭去水妹脸上的汗水,又俯下身子亲吻她……
拎了吃食、水果的赵嫱风风火火走进来,看见水龙正亲吻一个女人,万分的担心变成万般的愤怒,喝道:“郑水龙,你这个没有良心的、挨枪子的,老娘对你这么好,你竟然去亲吻别的女人!”
水龙一惊,抬起身来,见是赵嫱,尴尬地笑:“啊,重庆人说不得,我正叨念你赵嫱呢,你就来了。……”
赵嫱没有理他,把吃食、水果扔到床上,过去看那张床上躺着的女人。当她看清楚是水妹时,泪水扑簌簌下落。水龙就把如何遇见水妹、如何受伤、如何来到这里住院、水妹如何辛苦地守护他的事情说了。赵嫱的怒气才消下来,埋怨道:
“水龙,不是我要说你,你也太鲁莽了,不要命了!听说你被那些英国兵刺了十好几刀,有啥子没得?”
水龙道:“没有事了,不过是落下些伤疤。行了,这个仇老子迟早要报的。”
赵嫱擦抹泪眼,说:“你也是,也不找人来说一声。我是昨天晚上才听来吃火锅那些水手说的,才晓得你住医院了。我当晚就要来,又没得渡船了,今天一早就坐船过来了。……”
他二人说话时,水妹醒了,看见赵嫱好高兴。两个女人就有说不完的话。
“……前几天,雷德诚来说,这次事件叫啥子‘龙门浩血案’,又说是‘七二渝案’。”赵嫱绘声绘色说,“是耶,发生在七月二号嘛。是说耶,那天好多人上街游行,抬了尸体游行示威。雷德诚说,那个重庆卫戍司令王陵基竟然派兵镇压游行民众,打伤了工人纠察队员、抓捕了好多演讲的学生。还不许在英国和日本公司做事的华工辞职,不许在英日侨民的住地讲演。哼,重庆人是不得怕祸事的,这些天的抗议活动越发厉害了……”
这时候,关明灿走了进来,他额头上有道红肿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