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郑水龙一家人离开打枪坝上车后,水妹驾驶“雪福莱”轿车沿嘉陵江边的马路朝沙坪坝行驶。看着这马路,水妹就担忧起厂里紧缺的原料来。现在,厂里的生产、销售都不错,愁的就是原料供应紧张,偌大个重庆城,交通运输主要靠川江水运,那川西的诸多物资只能靠马驮人运,这啷个行呢。要是有汽车运输,就可以事半而功倍啊。
水妹叹曰:“也不晓得重庆到成都的马路何时才能够修通?要是修通了,我们的棉花原料就多了个快捷的而且花费划算的运输来源。”
搂抱女儿坐在前座的郑水龙说:“事呢,这还不是因为那些军阀生乱。本来呢,刘湘跟刘文辉合作打杨森,永川以上资中以下修路的事宜交给了刘文辉办的。可是,这二刘合作只维持了一阵子,结果两个人都想当盟主又重启战端,这修路的事情就顾不上了。”
水妹一叹:“自民国以后,交通运输业发展的标志之一,就是修筑马路和汽车运输,不想又与各派军阀的纷争和中央跟地方的矛盾相连。”
“是呃,民国十年那阵,刘湘就命令刘镜如为筹修成渝马路的督办。次年,他又以省长的名义,在重庆成立了四川省省道局,自兼督办,委孙荣为局长。那时候,中央政府将全国道路分为了国、省、县、里几类,省道由各省规划修筑。四川省道局成立后,本来制订了以成都为中心,通向重庆、万州、乐山、康定、灌县、广元的六大干线规划,且决定先修成渝马路,在重庆成立了成渝路督办处,拟订了有关的资金筹集办法。”
“遇到了障碍?”
“遇到了,是人的障碍。没得好久,刘湘不当省长了,邓锡侯继任,虽然依旧提倡修路,并且计划也经省议会通过了,却因为修路经费无法解决而搁置。后来,中华全国道路协会重庆分会在米子亭成立,以袁祖铭、刘存厚、刘湘、邓锡侯为名誉会长,陈国栋、唐式遵、田颂尧等为名誉副会长,向成述为会长。这些任包括了在重庆的最高军政官员,成渝马路的修筑再次提上议事日程。”
“这么多的官员,却还是办不成事情。”
“其实最早提出修成渝路的是四川总督兼民政长的胡景伊,他20年前就委四川巡警总监戴洪畴为总办,在警厅罚款项目里划拨了3000元,搞路线勘测,却又因为胡景伊卸任而废。省道局聘请匈牙利人肖飞和美国人贝克尔组织过一次实地勘察的,当时就决定,沿成渝间的东大路,由成都经简阳、资阳、资中、内江、荣昌而达重庆,也是鉴于经费没得着落而拖下来。后来,四川分会提议先以商办方式修筑成都到简阳段,简阳段是李家钰的防区。这段路嘛,民国十四年元旦在成都牛市口破土动工,去年才告完工。”
“总算有了一段,有好长?”
“60多公里。”
“唉,离重庆还差好远呢!”
“离重庆有370多公里,是成渝马路的关键路段,属于刘湘21军的防区。刘湘坐镇重庆,其志在于统一全川,渝简马路是他实现这一愿望的交通要道。”
“那他就该抓紧办。”
“刘湘也着急,在重庆成立了‘渝简马路局’,以唐式遵为总办,统筹渝简路段的修路事宜,确定以官督民办的方式,由沿途各县驻军组建马路分局,在统一计划下分段修筑。不想,刘湘又跟部分军阀的矛盾加剧,以杨森为首组成的同盟军合围重庆,爆发了下川东之战。刘湘为了打破封锁,就划出资中、荣昌防区给刘文辉,二刘合作,打败了杨森。”
“唉,仅一个四川,就这么多军阀各自为政,各自为战。”
“乱世啊。因为防区易主,刘湘的地盘收缩到了巴县、璧山一段。这样,渝简马路就分别跨了刘湘、陈鼎勋、刘文辉、李家钰4个防区。这军阀之间呢,互相猜忌互相防范,其路政就无法统筹。从去年秋天起,只合作了不到半年,刘湘和刘文辉就为争夺四川盟主而大打不休,这修筑成渝马路之事就遥遥无期,不晓得要拖到猴年马月啰。”
水妹叹道:“唉,军阀纷争,政府无能,修路、船运、经商都是难上加难。”
水龙点头,说:“我们这个国家呢,问题就出在内乱上。像这样无休无止地乱下去,要发展实业谈何容易?还是关明灿说得对,我国人得要团结起来才行,我看那共产党的做法就对头。”
水妹说:“你说这话要小心些。”
水龙说:“惹毛了老子啥子都不怕,脑壳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呀,马车!”郑红雪手指前方嚷道,好是高兴。
见女儿的高兴劲,水妹就减慢了车速,让汽车和马车并排行驶。
这是辆载客马车,一匹枣红马架在中杠之间,它不紧不慢撒开四蹄走,马颈子上套了个挂有红彩绸的响铃。“丁丁当,丁丁当……”有节奏地响着。那赶车的车夫斜坐在马屁股后面的车架上,悬吊着的两只脚也有节奏地晃动,他不时虚张声势地扬动鞭子吆喝,那马依旧按照惯常的速度行走。晚秋的天气依然燥热,火球般的太阳将那枣红马烘烤得流油,直喘粗气。那车夫也是浑身汗透。马车的中杠后面是用布裹严实的乘坐客人的包厢,侧面开得有小窗户。那窗户也是关严实了的,以遮挡太阳。碎石子马路,坑坑洼洼,那马车厢就左歪右斜。遇了大的坑洼,那马车轮子就弹跳起来。
水龙和水妹都是坐惯了坐够了马车的,比起乘坐这“雪福莱”轿车来,乘坐马车确实是辛苦。
水龙就说:“这洋汽车越来越多了,说不定今后会没有了马车呢。”
水妹说:“倒不会没有,只是用途会不一样。那些有钱的美国人、英国人现在依旧有马车,是很豪华的观光马车。英国女皇出来还乘坐马车呢,周围还有骑士护卫。”
水妹说时,水龙看见那马车的小窗户被掀开,露出张脸来。水龙的目光与那人的目光相遇,就朝那人笑笑,那人也朝他笑笑。水龙收回目光来时想,这个人好是面熟,就对水妹说了。水妹也转头看,说,是好像在哪里见过。水龙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心里有股振奋,就叫水妹把车开到前面停下。车停下后,水龙对水妹说,我看他像是卢作孚!水妹也觉得像,又说,人家是大老板,啷个会坐马车?水龙说,你刚才不是说,英国女皇还坐马车么?水妹说,人家那是坐豪华马车。
水龙打开车门下车去,就站到路当间拦马车。
水龙心想,如果是认错了人,就赔个礼道个歉,如果真是卢作孚呢,一定要请他坐到自己这车上来,送他到目的地,也好向他讨教。
那车夫见轿车里下来的人拦车,不晓得发生了啥子事情,就勒了马缰:“吁!”
“咴—”那枣红马扬首长嘶,停了下来。
郑水龙迎上前去,拱手对那车夫,也对车厢里的人说:“对不起,我请问一下,这车里有位卢先生吗?”
随着郑水龙的话声,那马车厢的帘子掀开了,探出一张脸来:“鄙人就姓卢,卢作孚。”
郑水龙好高兴,说:“卢先生,快请下车!我是‘峡江轮’的郑水龙。”
“啊,原来是郑船长!”卢作孚笑了,“是说,我刚才也觉得面熟。”提了手包下车来。
水妹继续驾驶“雪福莱”轿车,郑红雪坐在前座。郑水龙和卢作孚坐在后座摆谈。因为事先约好,卢作孚要去沙坪坝看望一位教育界的前辈,又因为汽车临时不在,就赶紧乘坐了马车去。郑水龙晓得,卢作孚不仅是实业家,也当过教师,曾不遗余力地致力于社会最低层的平民教育事业,对教育界的前辈他肯定是十分尊重的。
摆谈中,他们说到了教育,而更多的是谈航运业。
“九一八事变后,国人对日本鬼子的仇恨越发高涨。”卢作孚说,“我们民生公司在今年九一八第二周年不忘国耻大会上,通过了抵制日本的《爱国公约》,要求民生公司职工和家庭永远不为日人服务,不售日人任何材料和食品,不购买日人货品,不与亲日华人为友。”
郑水龙点头:“日本鬼子太坏了。”
卢作孚说:“我们还要求公司职工研究日本侵略中国的事略,研究日本国情,研究日本人办事的方法。做到要在刻苦耐劳方面胜过日本人,要在技术和管理上,以及在各项客货服务上都胜过日本人。”
“对的,我们中国人是雄得起的。”水龙说,又叹道,“这些外轮在川江上也太霸道了。”
“我们要比他们更‘霸道’才行,川江是我们自己的川江嘛。现今,美商捷江公司在川江上是外商的主力,是我民生公司和我国轮的主要对手,他们和我们民生公司一样,也有航行渝申线的直达船。”
“是呃。”
“我们就造了更为快速的‘永年轮’、‘民贵轮’、‘民风轮’跟他们竞争,同班开行。我特地嘱咐船长们,在沿途小码头不要停靠,争取在尽短时间抵达上海。在货件保护上,我们也比他们做得好,客商就愿意让我公司运送。”
“卢先生办事有魄力。”
“由于我公司的竞争,加之他捷江公司的管理不善,他们已经陷入发不出工资、寅支卯粮的境地,现在只好四处借款、贷款。他们那个经理贺叶甚至向买办、大车主、船主借钱,连他的太太也变成了他最大的债主。捷江公司那个总办童季达见势不妙,就抛售股票。”
“该遭,卢先生,把他吃了!”
“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民生公司迟早要把捷江公司的船只全部买过来。”
两人谈得来劲,就说到了公司合并的事情。
卢作孚说:“民国十九年,我就倡议川江同业‘化零为整,合并经营’。不久后,‘长江公司’、‘福川公司’都先后合并入了我民生公司。前年,我公司合并了‘九江’、‘通江’、‘协同’、‘定远’、‘锦江’、‘川东’、‘利通’几家轮船公司,去年又收并了‘川江’、‘永安’、‘蜀平’、‘涪丰’、‘长宁’几家轮船公司,还收并了刘文彩的3只轮船。”
“卢先生真大气魄啊!”
“还得努力。现今,我民生实业公司总事务所改称为了总公司,在叙州和上海设立了分公司,又收并了中外同业的大小轮船4艘、趸船1只,由‘民族轮’新开航了宜沪线。……”
郑水龙听着,由衷赞叹,这个卢作孚真神人也。处乱世于不惊,对洋人而不惧,硬是会一统川江呢。就想,亲人、好友都夸赞自己是个能人,其实呢,人跟人一比,自己就太一般了。这个世间嘛,就如太公当年所说,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
郑水龙耳闻目睹了民生公司的诸多做法,十分佩服。有幸两次与卢作孚先生面谈,受益匪浅。看到民生公司的快速发展,他那将“峡江轮”合并到民生公司的想法渐势坚定起来,就等和股东们商议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