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雾都重庆春天的太阳最是坚强,不屈不挠把那暖柔的阳光冲开层层云雾撒向大河、小河和这座挺拔不衰的城市。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就热烈、喧嚣起来。那些码头上的船只纷纷解缆,各自向长江的下河段、上河段、嘉陵江段开拔,船工们的吆喝声、号子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
光绪三十年的这个春天,重庆朝天门码头上又多了蒸汽机洋轮船“呜呜”的汽笛声。
虽说是洋轮船有船速快载人载货多的优势,毕竟只有几艘,停靠朝天门码头的不过一二艘,载货量不到重庆港货运总量的百分之一,只是孤笛嘶鸣。而重庆常年抵埠、离埠的民船不下2万只,载货量50余万吨,仅停靠重庆的船舶类别就多达几十种,整个川江民船工约莫有200万人之众。
太公从自己参加的船帮组织“下河帮”的“大红旗帮”得知这一货运信息后,横捋山羊胡子长笑:“我川江的民船是何等强悍,不得怕他洋人。”
而水龙不这么看。
水龙酷爱看书,自从洋轮船来渝后,他就把能找到能买到的有关书籍读遍,知道那蒸汽机的先进和厉害,预感到轮船的大举进入川江就如这滚滚长江流水将会要汹涌澎湃。能找得这些书来,他还真是感谢赵嫱。赵嫱就有这么神通又是那么热心,但凡他水龙说的甚至想的事情,她都总是设法办到或是揣摸他的想法去办。赵嫱领他认得了一些船务界、商界和政界的人士。三峡天险过了轮船,汽笛之声渐为人们熟悉,峡江行轮已成可能,就有一些识达之士意欲创办轮局。却遇民船船帮组织反对,清朝官吏作梗。民船反对者中就包括他太公。民船反对是因恐生计被侵,官吏作梗则是因视办理洋务为畏途,认为有洋船必有洋人,恐生纠纷。而湖广会馆的雷德诚二老板却认为,那个著名的英国船长蒲蓝田就可以挖来为我国人所利用,发展我国人自己的轮船业。重庆开埠以后,这个蒲蓝田就致力于峡江航线开辟,很有些经验。1899年,他就为英商溥安公司驾驶“先行号”轮船抵达重庆,随后,他又引领外国军舰往来于重庆和宜昌之间,说是,只要有适当的船舰和熟练的领航人,扬子江上蒸汽航行的困难是完全能够克服的。说者随意听者有意,水龙就想,对呀,你洋人可以在中国上海造轮船来川江,我中国人为啥子不可以也造轮船买轮船行驶川江呢?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川江!当然,造轮船买轮船是得要有钱的,一笔不小的钱。可一旦成功,却是一本万利。去年,就有巴县人氏童芷泉在东乡造了木质轮船,平水每小时可行驶20里。
水龙对太公说这些想法时,太公自顾抽烟并不理他。太公自有他的章法,依旧是不得闲地按照水势选下河段或是上河段或是嘉陵江段跑船。
这一趟,从上河段的叙州、泸州一线拉了水酒、药材、木料等货物回重庆,很有得赚头,太公横捋山羊胡子少有地宣布:“今次停船耍他妈几天。”
有了太公口谕,水龙做完活路就想离船,太公催他快些走,他就下船上岸进城去。
太公见水龙勤快、耿直、肯动脑筋,大小事情都交给他办,船工们私下里说,水龙是这船上的二太公。水妹离船失踪已有三年多了,太公至今不晓得她在哪里,时间久了,他那伤痛的心也渐渐平和。水龙一直没有对太公说找到了水妹的事情,他是想等把水妹寻回来后给太公一个意外惊喜。
那天夜里,水龙从成敬宇幺爸家那二楼窗口纵身跳下楼后,跌落到屋下的灌木丛里,只受了些皮肉伤。他听见水妹撕裂人心的哭喊声,又听见,抓住他,打死这个坏蛋的呐喊声。他迅速越墙跑走。当夜,他去赵嫱处擦洗伤口抹了红药水。赵嫱心疼地数落了他,更赞叹他的勇敢无比,说她就喜欢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赵嫱是个懂理性的女子,不勉强他。那天晚上,水龙睡床上赵嫱睡地铺。半夜里,水龙有些忍不住,下床走到赵嫱床边,看她起伏的身子,想搂抱她。赵嫱翻了个身,背对了水龙。水龙就起身回到床上,又想到水妹,觉得即使水妹有错,而自己也有错,自己也跟女人睡过觉了。况且,从水妹那伤感的神情看,她一定是被成敬宇拐骗或是绑架了的。她是在无力抗拒的情况下与人生米做成熟饭的,而自己呢,一个大男人,完全有能力拒绝,可还是与人生米做成熟饭了。就觉得不能再做出对不起水妹的事情,一定要尽快把水妹救出来。第二天一早,吃过赵嫱做的麻辣抄手,他就匆匆回船启航了。那次出航,半年多才回到重庆,赵嫱陪了他去寻水妹。赵嫱让他藏在暗处,由她出面打问,才发现成敬宇幺爸开的“换钱铺”已易主成了百货店,他们已举家搬迁,不明去处。水龙的两眼少有地涌了泪水,心里发空发痛。毫无踪迹,去哪儿寻觅水妹呢?赵嫱反而鼓励他,你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么,再找呀!就这么,他出航回重庆来就找,在船上或是哪个码头遇见重庆来的人也打问,依然不得水妹下落。
水龙是离不得赵嫱姑娘了,今天一进城就径直往赵嫱处来。进得屋,见赵嫱在梳妆,就喊:“赵姑娘!”
那梳妆的女子回过身来,盯他道:“你就只认赵姑娘,未必我就不能陪你?”站起身来。
水龙看清楚,这长得高挑水灵俊俏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子不是赵嫱:“啊,我怕是走错门了。”
那女子展颜笑道:“赵姑娘是住这屋子,现今是我紫薇姑娘住了。”扑过来一股香水味儿,“这位大哥是要听我唱歌呢还是陪你说话?”
水龙着急道:“这位紫薇姑娘,我有急事情托了赵嫱姑娘办,麻烦你对我说,她去哪里了?”
紫薇姑娘扑闪亮目,把水龙仔细看,说:“啊,你莫不是水龙大哥?”
水龙点头:“是,我叫郑水龙。”
紫薇姑娘收了笑,严肃神情湿了两眼,说:“水龙大哥,你耶,啷个恁么久才来?”
水龙见紫薇姑娘这般神态,心里发凉,赵嫱她?……他不敢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