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赵嫱想想,抬起两只雪白的手腕儿,比划说:“他说,近些年,有人模仿‘水八块’旧制,添加麻、酱和蒜泥混合,主营牛肚,辅之时蔬,立灶开堂,正式挂牌。就恁个,这倾城倾国、颠倒众生的重庆毛肚火锅就横空出世了。想不到的是,竟然还引来了官宦豪俊人等、逐酒盾歌之辈,鲜衣怒马,如穿花之蝶,纵帽逍遥,硬是‘日暮长街吃火锅,家家扶得醉人归。’”
水龙听了,击掌叫好:“你把德诚那话硬是背下来了!”搂抱赵嫱狠实亲吻,“赵嫱,你真是个奇女子呢!”
水龙亲吻到了赵嫱的泪水,他以为是她高兴、幸福的泪水。实则呢,赵嫱是因为水龙方才提到了太公,心里就涌起了酸楚。赵嫱早晓得太公已经仙逝,一直埋怨水龙那天晚上没有让她上船去,她好遗憾没能见到过太公。
东拉西扯,两个人又说到了出于无奈去了美国的水妹。
赵嫱遗憾而又暗自欣慰,她紧搂水龙,把脸贴到他那热乎乎的胸口上,把腿夹到他那腰间,活怕他会离她而去。现在,水龙还是来找自己了,她终于把水龙盼来了!
赵嫱是常去水妹的衣帽店耍的,晓得水妹和成敬宇的无奈事情,她宽慰过水妹。宽慰水妹时自己的心就发痛,水妹与成敬宇的事情无望就意味着与水龙的事情有望,她晓得,水龙隔三五个月或是半年一载要去看望水妹的。水龙也来看望过她,可总是坐一会儿就匆匆走了,说是船上的事情忙得很。她晓得水龙的心被水妹拴住,可还是苦苦地等待他,她认定“前世有缘”、“好事多磨”这些老话。
天蒙蒙亮,郑水龙就起床对赵嫱说要回船上一趟,并说,午时要在宴喜园请她吃饭,以了却他早先那心愿。赵嫱自然答应。水龙匆匆回到船上,寻了他不久前刚做好的“中山服”穿上,狠下决心去理发店把辫子剪了,而后,去商店买了顶礼帽戴上,买了双皮鞋穿上,这才去宴喜园门口等赵嫱。
赵嫱飘逸而来,她把长发梳得溜光,别了簪子,戴了手镯,身着浅色长裙,足穿一双绣花布鞋。
两人在宴喜园门前相见,都好惊讶,水龙真想拥抱赵嫱,可这门口进出的人好多,就对她绅士般点首一笑,赵嫱回他抿嘴一笑,挽了水龙走进宴喜园大门。
郑水龙和赵嫱进得大门不几步,就看见有一匾牌,上书大红“喜”字,还写有成敬宇、白莉莉新婚致喜的字样。他俩都明白了,成敬宇、白莉莉今天在这里举行婚礼。水龙心想,成敬宇那“成联轮”远比他那“三板船”快,肯定早就回到重庆了,可却万没有想到他和白莉莉今天结婚。水龙这么想时,穿雪白婚纱的新娘子白莉莉正挽着西装革履的成敬宇走过来。
成敬宇看清是水龙和赵嫱,笑道:“水龙弟、赵嫱,不想你们也来了。水龙,我不晓得你的船好久到重庆,所以没有给你发请柬。”
水龙笑道:“我俩是来这宴喜园吃饭的,不想正遇了你们结婚,你看,我们连礼物都没有买。”
成敬宇说:“你我兄弟了,还讲那么多礼信做啥子,走,快进去。”边走边向白莉莉介绍了水龙和赵嫱。
白莉莉好高兴,说:“早闻二位大名,不想今日相见,真好!”就挽了赵嫱走。
赵嫱虽是个民女,却见过这等场面,到也落落大方,又暗自庆幸今天自己和水龙的穿着,是上得这场面的。
大堂内红灯高悬,彩带飘舞,高朋满座,热闹异常。成敬宇和白莉莉领水龙和赵嫱到左边前桌就座后,就又去迎接宾客了。
水龙环视大堂内的几十桌酒席,一声长叹。
赵嫱不明就里,想,他是在叹息没能和水妹成婚?心里发冷,说:“水龙,你叹息啥子?”
水龙说:“赵嫱,我今天是请你来这宴喜园吃饭,以了却我早先那心愿的,却不想赶上了吃人家的喜宴。”
赵嫱的心就热起来:“你赶上了你兄长的喜宴,该高兴呢。你要了却对我的心愿有啥子难的,改日来这宴喜园办喜酒就是。”
水龙听了,看看四周无人,就在赵嫱脸上轻轻一吻,没有回答。这时,他又思念起远离故乡的水妹来。
待席桌坐满,成敬宇的幺爸成豁达和他幺妈以及白老板夫妇入座后,婚礼就开始了。这是一个中西结合式的婚礼。
有西装革履的主持人主持婚礼,有戴瓜皮帽的童男和穿旗袍的童女伴随新郎新娘左右,在主持人唱歌般的话声中,新郎新娘拜天、拜地、对拜,唢呐声和鞭炮声齐鸣。跟着便是宾客们举杯祝贺,饮酒吃菜,新郎新娘挨席桌敬酒。新郎新娘敬水龙和赵嫱的酒时,两个男人饮了满杯,两个女人都只在酒杯边小抿一口酒。水龙看见成敬宇眼里有着忧郁,晓得他心里还惦记着水妹,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时候,湖广会馆的雷德诚走了过来,对赵嫱和水龙说:“赵嫱、水龙,你们来了,真是幸会啊!”只对赵嫱、水龙说话,对新郎新娘视而不见。
赵嫱乜雷德诚:“你啷个不向新郎新娘敬酒祝贺?”
雷德诚朝地上啐了一口,提高了嗓门说:“得到他们请柬,我本是不想来的,又一想,来也无妨,我倒要来看看悬挂外国旗的成敬宇如今这卖国贼子是何等样的嘴脸!”
雷德诚的话语惊四座,人们都齐往这边看,弄了成敬宇尴尬无比,满脸羞红。临桌的成豁达也听见了,愧红满面,心里哀叹。
一场喜宴不欢而散。
经过水龙讲说,赵嫱才知道了成敬宇的“成联轮”悬挂外旗的事情,也愤然不已。又听水龙说,为这事情他痛打了兄长,就对水龙越发钦佩。女人的心还是软了,经赵嫱全力撮合,雷德诚终于同意约成敬宇来湖广会馆吃夜饭。成敬宇心里有愧有委屈,撇下新婚的娇妻按时赶来。水龙、赵嫱、雷德诚、成敬宇四个朋友又坐在了一桌。
席间,雷德诚借了酒劲龟儿、老子地痛骂成敬宇,赵嫱也斥责成敬宇做事太欠思量。已打骂过成敬宇又得到他承诺的水龙各自闷声饮酒吃菜。
成敬宇喝了个半醉,流泪说:“我是错了,错到底了。你们打我骂我,我不怪你们,你们是我的朋友啊。回到重庆后,我收到不少责骂、恐吓信,还有人聚众到我成联公司来抗议的,激愤之情令人心惊胆战。可是,可是你们晓得不,我是被那些军阀所逼、那些股东所迫,我是想在川江上行驶国人自己的轮船啊!”
雷德诚喝口酒,说:“你这不是理由,你这不过是家难,可是你不能忘了国仇!”
赵嫱说:“成敬宇,你就把那外旗取了吧。”
成敬宇喝干杯中酒:“我,我是想取,可,我……”
“叭!”沉默多时满面酒红的郑水龙猛击餐桌,说,“‘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敬宇兄,做人要有人格国格,说话要讲信誉,那天晚上在我那‘三板船’头,你分明对我承诺了的,回到重庆就把那日本国旗取下来烧掉,你啷个现在又犹豫了?”
成敬宇哭丧了脸:“那些股东要撤股啊。”
水龙说:“让他们撤,找你幺爸的‘福生财钱庄’放款把这‘成联轮’经营下去不行么?”
成敬宇说:“我上次借幺爸那款子都还没有还清呢。唉,要不是那借债所逼,我,我哪会同白莉莉结婚啊!”
雷德诚说:“敬宇,你不要再找借口了,你要是不把那膏药旗取下来烧了,我雷德诚就不认你这个混账朋友!”
赵嫱说:“我也不认!”
水龙说:“我连你这兄长也不认!”又说,“要是水妹晓得了这事情,她也不会再认你的!”
三个人这一番说,成敬宇如同炸雷轰顶,五爪掏心,再也坐不住了,就站起身来,说:“好,好嘛,我,我就豁出去了,现在,我现在就去把那日本国旗取下来……”踉踉跄跄走,一个趔趄摔倒到地上。
他已经烂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