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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船上人,劳累一天,夜宵饭最是要吃好,也是最为舒坦的时候。而成敬宇此时的舒坦中却夹杂着内心里的痛楚。一是这“成联轮”悬挂外旗的事情总在他心里蒙着层厚重的阴影;二呢,就是婚姻大事了。幺爸成豁达对他万事都好,惟独这两件事情总跟他过不去。悬挂外旗的事情,他想好了,等生意做大获得厚利之后就取掉外旗,那几个股东倘若要撤股就让他们撤,自己借款也要经营下去。与白莉莉结婚他是不情愿的,在他的种种借口之下,婚事一拖再拖,而白莉莉似乎不怕他拖,说是等到白头也要等他。


那天夜里,东方宝萍在成敬宇的“富贵轩”新居室里和他说话,说得泪目闪闪,动了感情,他就俯身亲吻她,东方宝萍搂了他好紧。那一刻,他心里灼痛,觉得世事啷个就这么难,真心相爱的人为那样就不得其爱?他把幺爸、白莉莉和白老板全都放到脑后去,那压抑多年的情感的火山喷发了,剥葱似地一件件脱下东方宝萍的衣服,东方宝萍那白嫩嫩的身子暴露出来。他又脱下自己的衣服,山一般压到她身上。他想到了巫山神女,他和她在巫山云雨里翻腾,两个人都汗湿全身。两人都累了的时候,东方宝萍下床穿衣服,屋门被打开了,白莉莉走了进来。白莉莉瞟了他俩一眼,各自看屋里墙上的峡江山水国画。东方宝萍匆匆穿好衣服,红透满脸,匆匆出门去。


成敬宇也穿好衣服下床来,说:“白莉莉,你啷个这时候来?”


白莉莉才回过脸来,两目灼灼,说:“你我在宴喜园当众订了婚的,我想你了,就来了。”


成敬宇对那订婚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那是幺爸叫他去赴宴,在他不知情时突然由白老板和他幺爸当众宣布的,两个老板宣布这事情时,白莉莉不知道啥子时候站在了他身边。他当时真有受到羞辱之感,想砸掉手中的鸡尾酒杯,拂袖而去。可是,幺爸的手紧‘住他且两眼里还有泪水。幺爸对他实在太好,白老板又过来与他碰杯,人们都来祝贺。幺妈呢,抚了白莉莉说不完的话。他只好强压下怒气,把那仪式坚持到完。


这“富贵轩”房子是白老板送给他和白莉莉的定亲礼物,开先,他是坚决不同意住这房子的。又是幺爸、幺妈苦苦相求,又想到幺爸给了他一大笔钱购买轮船,才勉强答应。白莉莉是有这房子钥匙的。这白莉莉比成敬宇小7岁,论长相、人品也还不错,倘如他成敬宇没有那段峡江遇险,没有与水妹的相识相爱,他也许是会同白莉莉好的。可是,拿白莉莉和水妹相比,他实在是更爱水妹!他跟白莉莉老实说了,白莉莉表示理解,却说:“敬宇,我白莉莉爱你,两家老人支持,门当户对,是理想而现实的婚姻,你啷个把那打水漂的婚事当真呢?”


白莉莉也是个懂理性的姑娘,从来不强求成敬宇做什么,可就是粘着他不放。就这样,他成敬宇相爱的人不得相爱,不相爱的人却和他订了婚。


水妹得知后,伤伤心心痛哭,他只好百般劝慰,真如那梁山伯和祝英台相爱而不得其爱一般。自那夜里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东方宝萍再不来他那“富贵轩”了。那阵,东方宝萍已经念完书院,经营成敬宇开的一家衣帽店,她在那店里以泪洗面,度日如年。


成敬宇和船长等几个人吃饱喝足起身要离开餐馆包厢时,冲进来十多个汉子,劈头盖脸对他们便打,又喝骂:“打,打死这帮挂膏药旗的卖国贼!……”


一时里,人仰桌翻,乱成一团。只片刻,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成敬宇和船长等人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一个汉子拽住成敬宇衣襟,朝他脸上狠扇两掌,喝道:“看你等卖国贼子的脸皮有好厚!”又挥起手掌,那手掌却在空中止住,“敬宇兄,是你?”


成敬宇惊吓、恼怒,头嗡嗡发响,定睛看,是郑水龙,抹了把嘴边的血,说:“水龙弟,你打吧,打得好,打死我我也不怨你。”


水龙就大声喝道:“兄弟伙们,别打了,这位是我大哥!”


那些人方住了手。


夜半子时,郑水龙和包扎了伤口的成敬宇两个结拜兄弟还在“三板船”头就煤油灯喝酒说话。成敬宇不住抽烟,郑水龙也接过成敬宇散的烟抽。成敬宇把他悬挂外旗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郑水龙边听边喝酒边叹气,说:“敬宇兄,你大错特错了,人,就是讨口要饭也不能没有了中国人的骨气!”


成敬宇说:“水龙弟,千错万错都是愚兄错了。唉,我就是想在这川江上开自己的轮船,万不想会有这么难。”


两人直谈到丑时,江岸边有了鸡鸣声。


郑水龙看着被打肿了脸的成敬宇,心里有股痛,是兄弟情的心痛也是责怨兄长的心痛。情不自禁拉过成敬宇的右手来看,用手抚摩那被他狠剁掉的断指根,落泪说:“敬宇兄,小弟三番五次伤了你,我,对不起你耶。”


成敬宇也落泪说:“水龙弟,你不要责怪自己了,是愚兄做事情太欠思量。”


两人这时候落泪也还有另外的心事,自然就说到了水妹。


水龙问:“水妹这一向如何?”


成敬宇说:“还好。”


水龙听了,就渴望立马能见到水妹。


那日,水龙船靠重庆港后,去那衣帽店看水妹,见水妹独自垂泪,问明情况才晓得成敬宇已被迫和白莉莉订了婚。那天,水妹领了他去公园转游,正是秋菊开花的时节。菊花有夏菊、秋菊、寒菊之分,以秋菊为正宗。这公园里的秋菊最有特色。那一点点一盆盆菊花颜色各异,晶莹夺目,更有那人工培育的巨大蘑菇状的大立菊尤为诱人。行走在色艳花香的秋菊丛中,水妹的心境得以舒缓,滔滔不绝说起菊花和有关菊花的诗词来:


“菊花的记载有三千多年了,《尔雅》上有‘鞠、治蔷’的记载,《礼记·月令篇》里有‘季秋之月,鞠有黄华’之说。屈原的《离骚》留下了‘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鞠之落英’的名句。诗人白乐天的‘耐寒惟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道明了菊花能独冒寒霜盛开的特点。”


水龙听着也来了兴趣,说:“我爸爸就喜欢菊花,还培育过大立菊。爸爸说,这菊花是产于中国的,唐朝时候传播到日本,后来又传播到欧美各地。”


水妹就说:“菊花都能到欧美去,这人也是可以去的了。”


二人边走边赏花边交谈,又看见秋海棠、千日红、茑萝、一丈红、茉莉、米兰等盛开的花卉。看见兰花时,水妹说:


“这兰花高贵质朴,风雅别致,香气馥郁,称为天下第一祖的香祖。”


水龙说:“水妹,你就有高贵质朴气。”


水妹红了两眼,看着水龙,说:“水龙哥,唉,想想呢,我水妹真不该离开那木船。在那大江上时,我是何等地快活,可是现在,整日里愁烦死了。”


水龙锁了眉头,叹道:“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水妹,想想呢,其实成敬宇对你还是巴心巴肠的,还供你进了东川书院。”


水妹越发伤感。


水龙是晓得水妹伤感的原由的,她和成敬宇真心相爱,却因了那个白莉莉而不能相聚一起。为此,他为水妹和成敬宇而深感遗憾,又对水妹抱有希望。他晓得,这希望是残酷的,是得要以拆散一对恋人才能获得的希望。但是他并不内疚,因为水妹本来就应该是他郑水龙的,还因为这对恋人的拆散并不是他水龙造成的。


希望是美好的,因为有个美好的希望常留心间,他郑水龙就时时盼待着。船在大江风口浪尖行驶时,他因为这希望而舵把牢稳、号子喊得山响,那颗振奋的心扑扑碰撞胸壁;船靠重庆码头时,他就迫不及待,大步流星,去追寻他那希望。每次见到水妹,自制力使他并不急需要获得什么,而那希望促使他等待美好的一天终会降临。这希望使他开始淡忘了在望龙门山崖上吊脚楼里盼待他的赵嫱姑娘。


临近寅时,东方有了鱼肚白色。


郑水龙、成敬宇两个把兄弟仰躺在“三板船”头打起了呼噜声。成敬宇梦见自己越洋到了美国,那海港码头好大,开初,是他不清楚模样的穿长衫的父亲在码头迎接他,却又不是,而是身穿白色套裙的东方宝萍在码头迎接他。东方宝萍手举鲜花向他不停地挥动……郑水龙也在做梦,梦见水妹从东川书院又像是从衣帽店里出来,笑着向他走来,他总是迎不着水妹,却看见了那吊脚楼,赵嫱正立在门口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