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乱世经商就得要有乱世经商之法,成天与金钱打交道、闯荡于江湖、沉浮于商场的成敬宇越来越明白了一个道理:经商是得要有智慧的,或者说,是得要狡猾的,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嘛。沈德铭军长对他说过一句玩笑话,你们商人嘛,就是要非利不动,惟利是图。是啊,而今这大利就摆在眼前,有大利未必然还不去图么?此时里,他更觉得自己的决策是对的,觉得沈军长的玩笑话是现实而有道理的。他感到,他这一生里做的许多事情,多半是在长辈安排下做的,或者是朋友、股东商议定的,这些事情有的失败了,有的艰难万分也是在失败之边沿。现在,这已经使不少人发了大财的烟生意就由自己做主来干吧!他没有把银行的钱投资给那些大烟商,却看准了军人。他想到了贺龙部下敢于查获日本“宜阳丸”号轮船走私的军火,想到孙承福目空一切,敢于焚烧“福生缫丝厂”、绑架自己,甚至敢于对已经是美籍华人的水妹下手,不都是因为是军人或者曾经是军人、有军人做靠山么。有的军人敢于与列强抗争,有的军人敢于残害自己的同胞,就因为手里有枪啊。自己为啥子就不可以找一个可以信赖的军人来合伙做烟生意呢?他笑了,为自己的这一决策而振奋。他发现,时常来他银行存款的沈德铭军长为人不错,事事很讲礼信,说话又和蔼可亲,没有孙承福的那种痞子气和霸道气。
有一次,沈军长要从“福生财银行”取走一大笔钱,而成敬宇那时资金正吃紧,好为难。他壮起胆子对沈军长说了,沈军长就笑笑,说,按说呢,银行是盛钱之处,不过,也都会有困难的时候,我沈某改日再来取就是。成敬宇好是感激,硬要请沈德铭军长吃饭。沈德铭却说,他事情多,改日再聚。走出门了,沈军长又回身来,说,成老板,我是个外行,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他说,愿洗耳恭听。沈军长说,你守着座金山,应该好生利用才是。你应该看准了目标就大胆、尽快去投资,让钱再去赚钱。说完,匆匆走了。在成敬宇终于决定做烟生意后,自然就想到了沈德铭军长。他觉得此人可以信赖,可以依靠他做靠山,不仅是烟生意,今后的很多事情都可以依靠他相助。今天,他请沈德铭就是要与其合伙做烟生意,至于沈德铭的股份,可以为他设干股。条件嘛:一是沈德铭要给他以保护;二是沈德铭要努力做些大烟的购、运、销等诸事情。
成敬宇已经了解过了,现今四川和重庆的不少银行、钱庄本身就是军人开设的。如,重庆银行是潘文华的,建设银行是唐式遵的,通惠银行是邓锡侯的,济康银行是刘文辉的,大川银行是杨森、王缵绪的,商业银行是黄庆云的,益民钱庄是罗君彤的。这些银行不经营烟的很少。
成敬宇时常安排客户来这“新川大旅馆”住宿,跟旅馆老板熟了,从他那里了解到不少大烟行情。
“因为陆路交通不便,四川、重庆所产的烟土,大部分得运到外省去销售,多数是通过水路运出去的。”旅馆老板对他说,“这川西生产的烟嘛,不如我们川东生产的多。产量最多的要数涪州、丰都、宣汉、古蔺等地,尤其是涪州的产量可观,年产9万担,其次是丰都年产8万担、宣汉年产7万担、古蔺年产5万担。”
“这么多烟土呀,啷个销售啊!”成敬宇打问。
“三分之一内销,其余的通过水路运到宜昌、沙市、汉口,再销往全国。”旅馆老板说。
成敬宇暗喜,多数从水路销售,自然就想到水龙来,他要是肯帮忙运送大烟就好了。又暗叹,他这个死心眼的把弟啊,在这件事情上怕是会油盐不进的。
“我们川东的烟质比川西的好,以宣汉的烟质最美,称为‘南土’,可以跟云南产的‘南土’相比。”旅馆老板说。
“烟土是好,可这运烟的事情怕不好办呢。”成敬宇担心说。
“运烟呢,多半离不开军队。现今地方不靖,土匪众多,商人运烟必须得请军队护送,等于就是军队运烟。”旅馆老板说。
“军队运烟?”
“对。军队运烟不是为了赚运费,而是在于逃免税收,赚取商人应完的税款。说明白了,就是走私。唉,这烟税重啊,特别是外销税。”
“税收倒是一笔不小的款项。”
“税收里头的名堂多!重庆嘛,对外交通主要是长江水路,那国民政府在宜昌就设有特税处,专门收取四川、重庆出口的烟税。其烟税率是每担1200至2000元。通过军队走私,如果每次运出100担,税率轻时,可赚得12万元,重时则可赚得20万元。”
“啊,就是说,运烟越多获利越大!”
“是呃。你商人呢,如果是自己运烟,假如本该向宜昌特税处完税1000元,而由军队包运呢,则只要500元,商人当然也就乐而为之了。所以说,军队走私运烟是很划算的。不过呢,又必须得要持有军长、师长的护照,还得要打通各个关节,宜昌特税处才会免检。特税处的人呢,自然要跟军队合伙分一点儿私包袱。”
“要军长、师长的护照,这就麻烦了。”
“是麻烦,也不麻烦。我跟你说,那些军长、师长的,不少都在宜昌、沙市、汉口设得有办事处。这些所谓办事处嘛,有的就是运烟机关。从四川、重庆往来于那些办事处的人络绎不绝,所办何事,不问可知,那些个军官富得流油,个中原因可晓。”
摸得这些底细之后,成敬宇就过细地算账,给人投资做烟生意划算,自己做烟生意找军队走私更划算,而直接与军人合伙做烟生意不仅划算而且安全。因此,他选择了后者。
在与沈德铭的吞云吐雾中,成敬宇支开了那两个妙龄女郎,把自己的想法、双方可获得的利益对沈德铭说了,沈德铭一直没有说话,不住地吸烟,偶尔动动脑袋,似点头又似摇头。蓦然,沈德铭放下烟枪,坐起身来,倒竖眉头,严肃了脸,说:
“成敬宇,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拉我下水和你一同做大烟生意,你晓得我沈某是哪个不?”
成敬宇被沈德铭那突然的严肃面容和严厉问话吓着了,张嘴结舌,说:“你,你是沈军长啊!……”
沈德铭说:“对,我是沈军长,可是,你晓得不,我同时还是‘禁烟督办公署’的官员。我是有禁烟职责的。你没有发现么,我刚才跟那旅馆老板谈了那么多,就是以烟民的身份在做烟情调查。”
成敬宇这时可真是被吓着了。我成敬宇糊涂,寻来找去,竟然寻来个禁烟官员,这真是出师未捷先受损,自投罗网啊:“沈军长,我,我糊涂,酒喝多了说酒话呢,你可千万不要当真。现今在禁烟,哪个还敢去做烟生意呢,不是找个火坑朝里面跳么。”
沈德铭见成敬宇真吓着了,倒同情起来。他松了面皮,又斜躺下,吸了口烟,说:“唉,我也晓得,现今虽说是讲禁烟,那也只是嘴巴上讲。其实呢,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现今办银行不做烟生意的少。按说呢,你做也是可以的。只是我……”
成敬宇忙说:“不,不,我那是说酒话,我不会做烟生意的。就是斗胆做,也决然不会拉你沈军长下水的。我也晓得,这烟生意的水深得很。”
沈德铭笑了笑,各自吸烟,说:“敬宇老弟,莫怕,我也是说酒话呢。你我朋友了,来,吸烟,吸烟。”
屋内的空气得以缓和。
成敬宇心里的惊恐也得以缓和,就大口吸烟,他觉得沈德铭这个人是可以交朋友的。人家沈军长身兼“禁烟督办公署”的官职,当然是不能去做烟生意的。那就和他商量商量,寻另外的生意来合作。
成敬宇谋思一阵,想到桩生意,正欲说出来,沈德铭倒说话了:
“敬宇老弟,这烟啦,不禁是不得了啰。你晓得不,现今种烟的农民有好多?”
成敬宇那心又扑扑跳起来:“我听说是有好多农民都种烟,具体好多倒不清楚。”专门摸过种烟行情的他,担心沈军长还会要追究他打算做烟生意的事情。
沈德铭叹口气,说:“其实呢,农民也不都是情愿,他们也是没得法子。还不是强迫而行的。这强迫的办法么,一是如果不种烟,就课以懒税。二么,如果农民种粮食而不种烟,则种粮食一年要完三年的税,而种烟则只完一年的税。如果明年再不种烟,仍种粮食,则明年一年要完五年的税。到后年依然不种烟,则这一年要完七年的税。现今有的田赋已经预征到三四十年以后了,这也是一个原因。”
成敬宇吃惊了:“啧啧,这样征烟税?”就觉得沈德铭不让他做烟生意也是对的。
沈德铭点头:“种烟、贩烟也不是好赚钱的。现今的烟税确实是多如牛毛。有啥子烟苗税、印花税、起运税、落地税、过境税、出售税、内销税、外销税、懒税、红灯税和附加税等等。”
“还有‘红灯税’?”
“这个‘红灯税’嘛,就是瘾民吸烟或是老板开设烟馆,点着红灯供人吸食,每个月都要完的税收。”
“那‘附加税’又是哪些呢?”
“那就说不清了。现今不是军阀分防割据么,那就得要由当时当地有权势的官员说了算。譬如,有附加的市政费、建设费、教育费、民政费等等,这些钱款不少还不是打到有的官员开的私人银行里了。”
“啊?”成敬宇吃惊而又不平,就觉得自己现在只是想赚钱却少了权。更感到自己那找军官合作做生意的决策是绝对正确的,找沈德铭合作也是正确的,只遗憾沈德铭又是干禁烟事情的。就决定把和沈军长做另外一桩生意的想法说出来……
这时候,谦恭笑着的旅馆老板领了那两个也笑着的端了果盘的妙龄女郎走了进来。顿时,屋子里就多了胭脂气息而淡了烟火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