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船泊奉节的“峡江轮”继续逆秋水上行。
从“清净庵”古刹回到船上的郑水龙心里不清净,他无心领航,由副船长引领轮船上行。他独立船尾,目视奉节县城消失在险峰恶浪之中。那个皆空尼姑活像是赵嫱啊,不,她分明就是赵嫱!他责怪自己当时没有缠住她问个明白,责怪自己不该就这么让她走了。赵嫱啊赵嫱,我郑水龙这一辈子最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他想到了与赵嫱在那条偏街的相遇,想到了第一次与女人交欢的呐喊,想到了赵嫱心忍巨痛真心实意为他寻找水妹,想到了赵嫱为了他而毅然从良,想到了望龙门临江半山崖上那栋孤独的吊脚楼,想到了长江边那在夜风中飘动的“望龙毛肚火锅”的旗幡,想到了赵嫱对他的种种好处……。啊,赵嫱,你是一直在望我盼我郑水龙呢,你是个真情燃胸的烈女子呢。可是你,万不该出家当尼姑啊。那皆空并没有承认她就是赵嫱,对,也许不是她。对,不是她。凭了赵嫱那德性她是不会出家的。那么,她又去哪里了呢?得要寻找到她,我郑水龙一定要寻找到她……
“水龙,船都开了也没有见你回来,不想你在这里,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啥子呆呀?”头包白帕的水妹走来,说。
水龙回过身来,疼爱地:“水妹,你个月母子啷个出来了,走,快回去。”
水龙搀扶水妹回到船长室,就俯身去看熟睡在床上的女儿,亲吻她那肉嘟嘟的小脸,说:“我女儿有名字了。”
水妹问:“你去庙里求到名字了?”
“求到了。”水龙笑道,“是一个好和善清秀的皆空尼姑为她取的名字,我女儿叫郑红雪,红颜色的‘红’,雪花的‘雪’。”想到皆空,禁不住鼻子发酸,两眼里滚落出泪水来。
水妹少有见水龙落泪,说:“皆空尼姑为我们女儿取了名字是好事情,你啷个落泪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水龙用手抹去泪水,而那两眼里复又涌满了泪,就把这泪水咽下肚去,对水妹说了皆空尼姑为女儿取这名字的来龙去脉。水妹听了点头赞叹,说,这个名字取得好。水龙又对水妹说了皆空活像是赵嫱的事情,水妹也感叹伤心起来。水妹是早就晓得赵嫱喜欢水龙的,与水龙成亲前心里就好矛盾,成亲后心里更是内疚不已。赵嫱出走后,她落过好多泪水,对水龙说,是她伤害了赵嫱。她早先就对水龙说过,让他娶赵嫱为妻,可水龙总是不正面回答她。唉,世事就是这样,自己喜爱的人总是难得其爱。她这么想,就想到了自己一心一意爱慕的成敬宇来,禁不住泪水扑簌簌下落。
这时候,大副关明灿走进来,抹络腮胡子,对水龙笑道:“船长,你想不想去见一个人?”
水龙问:“见哪个?”
关明灿卖关子,不说,拉了郑水龙走。
水龙随关明灿走时,忍不住追问。关明灿才说,有个人对船运业很有些见解,你应该去听听,也许可以长些见识。水龙是很崇拜有见解的人的,尤其是对船运业有见解的人。自然跟了关明灿走。他二人来到一个三等客舱,舱内坐了四个人,正在说话。
有个三十多岁其貌不扬清瘦的年轻人说:“……扬子江上游宜渝一段触目可见英、美、日、法、意、瑞典、挪威、芬兰等国旗,反而不容易见到本国国旗。面对这外国轮船横行独霸川江之局面我实在是愤慨莫名,决心兴办航运,以实业救国。我集资在上海订购了一艘小客轮,在合川创办了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我倒是要与那些外国轮船竞争一下,以实力为后盾,以智能比高下。”
花甲老者说:“在这场激烈的竞争中,民生公司采取的策略和办法确实是煞费苦心。”
那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说:“民生公司的营业方针可以归纳为四句话十六个字,即是‘联合国轮,一致对外,避实就虚,各个击破。’所谓‘联合国轮,一致对外’即以‘和谐运动’创造机会,实质上就是大鱼吃小鱼,达成独霸局面。”
花甲老者问:“那‘避实就虚’呢?”
那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答:“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因为那货运业已经不景气,故尔决定暂时避开货运之实,就客运之虚,集中主要精力搞好客运。……”
水龙听着,来了兴趣,走进去坐到门边的床沿上。
关明灿也挤坐下来,在水龙耳边说:“你晓得那年轻人是哪个不?”
水龙看那人穿芝麻布中山装、蓄平头,笑道:“我晓得了,他是卢作孚!”
关明灿点头笑:“对,他就是民生公司的老板卢作孚,今年才33岁。”
水龙顿然起敬。
关明灿在水龙耳边说:“卢先生出身贫寒,自学成才,参加了同盟会,二十几岁起就当了《群报》和《川报》的记者,后来还当了总编。他在成都办过民众通俗教育馆,现在从事船运业。”
水龙听着,点头。卢作孚的民生公司他早有所闻,由卢先生筹资创办,从一艘仅七十吨的“民生”号小客轮起家,发展很好,且很得人心。他从未见过卢作孚本人,不想他这么年轻。
“船长,你是晓得今年那“万县惨案”的。”关明灿说。
“晓得,英国轮船多次撞沉我国轮,被扣留在了万县。英国人竟然动用兵舰炮轰万县居民,造成上千民众死伤。我们‘峡江轮’也参加了那场反抗英国人的斗争的。”郑水龙说。
关明灿说:“民生公司是英国轮船在川江上的劲敌,在这场斗争中,民生公司组织召开了收回内河航权的大会,号召中国人坐中国船,中国人的货要中国船运。”
郑水龙说:“对头。民生公司组织‘华轮联合办事处’,敦请商会劝告大家不要把货物交给外轮运输。我们‘峡江轮’也受过益。”
“这两位是这船上的船长和大副吧?”卢作孚看见了穿船长、大副服的郑水龙和关明灿,笑问。
水龙点头笑道:“卢先生很有眼力。”
卢作孚道:“都是同行嘛,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水龙说:“鄙人免贵姓郑,郑成功的‘郑’,名水龙,长江水的‘水’,龙王爷的‘龙’。是这船上的船长。”
关明灿也自我介绍说:“鄙人免贵姓关,关云长的‘关’,名明灿,明白的‘明’,灿烂的‘灿’。是船上大副。”
卢作孚大笑:“啊,认识你们很高兴。”把身边人作了介绍。
人们握手相识,气氛热烈。
卢作孚对水龙说:“郑水龙船长,你的名字好有气派,好大气!”
郑水龙笑道:“早闻卢作孚先生大名了,不想今日幸会,实乃三生有幸!”
晚上,郑水龙在船上餐厅宴请了卢作孚先生和他的随行人。本来,他是不同意坐月子的水妹参加的,可水妹一定要见卢作孚,就还是参加了。水龙对卢作孚介绍了夫人东方宝萍,卢作孚对她一个女人经商的志气尤加称赞。席间,依旧离不开川江航运业的话题。
卢作孚道:“因为长江下游早已经成为航业角逐的焦点,而渝宜、渝叙等航线虽然也竞争激烈,但民生公司具有船只性能相合与人和的有利条件,故尔决定避开长江上游之虚,在同外商竞争的步骤上分别轻重急缓,各个击破。首先针对‘怡和公司’、‘太古公司’,继之对付‘日清公司’,最后集中火力打击‘捷江公司’。”
郑水龙击掌道:“对,避实就虚,各个击破。”
卢作孚道:“我们分析过,川江航业的大病在于供过于求,若不及时整理,危亡即在旦夕,航业本身之成败关系尚小,而对西南尤其是四川民众生活的关系甚大。整理之方,端在联合。过去日商‘大阪’、‘邮船’、‘湖南’、‘大东’四公司在光绪三十三年统一而为‘日清公司’,而今之美商‘捷江公司’亦系‘柯克司’、‘扬子江’、‘宜昌’等公司于去年合并而成。’合并后,实力大增,就增加了竞争的力度。我们倘如联合起来,力量也会大增,就能够在这川江之上把外国旗换为中国国旗。”
郑水龙振奋地点头:“对头,联合,联合起来我国轮就势力强大,就不得怕他洋人了。”
水龙这么说时,就想到关明灿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来:“中国现在缺的就是人心齐,人心齐泰山移嘛。人心齐了,就可使国家富强。说我们川江吧,倘如我们有大吨位、多数量的国轮,有足够强大的船运系统,倘若联合起来,未必然还怕他外国人?”“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只要有能人,有思想的能人来牵头,就可以把这盘散沙捏拢起来……”不禁钦佩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副关明灿。他那心热烈起来,我“峡江公司”、“峡江轮”这么匹马单枪地干,如何能抗衡那强大的外商,是得要走联合之路啊。有思想的能人来牵头,卢作孚先生就可以啊。他想立马就对卢作孚说与他们联合,又忍住了。他还得开董事会商量决定,再呢,他也还是觉得卢作孚太年轻了,将来的发展如何还得要看看再说。
郑水龙与卢作孚喝了杯酒,想到他曾经有过的设想,抹嘴巴说:“你们民生公司的策略是对的,面对现实川江航运的激烈竞争,就如同舟行险滩,只凭直行硬闯不行,得要动脑子用智慧,该减速就得减速,该绕道就得绕道。我也曾经想过,人们都在这长江里争斗,我何不暂且避开,去经营重庆至合州的轮船航线?不想,你们就这么做了。我还想过,你英国人薄蓝田敢飘洋过海来开辟我险恶的峡江轮船航道,我郑水龙为何就不敢去开辟险恶的千里乌江轮船航道呢?”
卢作孚听后大悦,说:“郑船长有想法,好,好,做人做事、办业经商,就是得要有毅力、有智慧,不能只有那如似剑之水冲开夔门的勇劲,还得要有避实就虚声东击西的智能。对啊,开辟乌江,好,这又是一条生财之道!”
花甲老者捋须道:“那乌江水势实在是太险恶,木船进去也要靠绞滩才能上行,枯水时节嘛,吃水太浅,涨水时节呢,又水流如箭,倘若要把轮船开进去,得要慎之,慎之!”喝口酒,吃口菜,又说,“再说呢,现今的民生公司还属初创时期,羽翼还不够丰满、实力还不够雄厚,你们峡江公司呢也势单力薄,加之现今时局动荡,此事还得要从长计议为好。”
提到时局,人们就长吁短叹,摇头不已。
东方宝萍插话说:“现在的时局实在是太乱,今年春天吧,学校的讲演队和工人讲演队上街宣传三民主义,就遭到了国民党右派暴徒的殴打。”
卢作孚说:“是啊,重庆学联主席张锡畴竟然被抓走,打成重伤,酿成‘四二五凶殴案’。”
郑水龙愤然道:“这些家伙,连孙中山先生倡导的三民主义也要反对。”
花甲老者道:“是呀,他们更为反对的是中共。”
关明灿说:“中共的许多主张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可他们却恨之入骨。军阀刘湘就以‘图谋扰乱社会’的罪名,通缉中共人士杨闇公、吴玉章和童庸生。”
这时候,船上的厨师端了家常脆皮鱼来。那被烧制好的一尾外形美观、色泽红亮的鲤鱼楞俯盘中,欲待出游一般,好诱人。
卢作孚拈了块鲤鱼肉,放入口中咀嚼,赞道:“嗯,外酥内嫩,鲜!”
花甲老者说:“你可要小心,不要把这鱼弄翻了。”
卢作孚呵哈笑:“对,对,船上人讲究这个。”
花甲老者说:“这家常脆皮好吃却不好做,我是啷个也做不好。”
郑水龙笑道:“我们大副关明灿可是做这道菜的好手。”
花甲老者对关明灿拱手道:“愿讨教其法?”
关明灿笑说:“其实我们船长夫人东方宝萍才是高手,我代她先说说备料吧。鲜鲤鱼一尾是不可少的,再就是酱油、陈醋、白糖、精盐、味精、姜米、蒜米、葱花、泡红辣椒、绍酒、湿豆粉、香油、水豆腐、鲜汤和熟菜油。得要把鲤鱼刮鳞、挖鳃、剖腹、去内脏、洗干净、搌去水分。再就是操刀在鱼身两面各斜剞五六刀,深浅要适宜、刀距要相等。取绍酒、精盐4分,抹在鱼肚内外,码味精半个时辰。加酱油、陈醋、白糖、精盐4分,用香油、味精、水豆粉和鲜汤调成芡汁。好了,下面请我们郑夫人说。”
东方宝萍笑道:“好嘛,我就献丑了。之后,就是把炒锅放在旺火上,下菜油烧至七成熟,将湿豆粉均匀地涂在鱼身上,提起鱼尾放入油锅里,稍微炸一下定形,再放进油锅里炸,炸至呈黄色、皮酥肉熟时,才捞起来放到盘子里。油锅里要留香油一两五钱,加入泡红辣椒末,炒至油呈红色,再添入姜、蒜和葱花,炒出其香味来。而后呢,烹入芡汁,取汁搅匀后淋到鱼身上,撒上些葱丝,就可以吃了。”
他二人这一番讲说,引来满桌叫好声。
卢作孚说:“哎喲,好复杂,真是吃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水龙说:“世事也是这样,要做成功总是不容易。”
卢作孚点头:“郑船长,我卢某也真佩服你和你夫人办船运业和经商的毅力呢!”
一桌酒席吃喝得好痛快,说不完的话,都有相见恨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