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郑水龙所率一行人到达此行终点龚滩时,已是次年的阳春三月。
将近正午时分,“歪屁股船”缓缓靠拢停满大小木船的繁盛喧嚣的龚滩码头。但见蜿蜒的石板路从水码头向上延伸入龚滩镇。那层叠的瓦屋、吊脚楼、袅袅炊烟、丛丛绿树和镇子对面壁立的青山如诗如画,引人欲要放声吼叫。
郑水龙敞开衣襟呵哈笑,对那几个大副、领江和舵工说:“今次停船耍他妈几天!”
经了这一路的荒蛮一路的苦累,那几个大副、领江和舵工早迫不及待,齐声喊好,相约了下船而去。
郑水龙点上根烟慢悠悠抽吸慢悠悠观看这龚滩景象,也下了“歪屁股船”,沿石板路向上走。他那步态没有早年间那么快了,却依旧不乏力度。他走到一棵老大的蓬展的黄桷树下时,停住步子歇气。环顾四周,心里头好痛快,个龟儿子的,硬还是名不虚传,神仙住的地处!就要放声吼叫川江号子。
“我在哪哈住?我不把你说。衙门口那坎坎脚,开茶馆来求生活。……”
传来拖声的清甜有趣的儿歌声。郑水龙循声音看,才发现黄桷树下有个临江的吊脚楼茶馆,挂有一面随江风飘动的旗幡,上书“赵家茶馆”四个字。那旗幡下有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崽儿坐在竹凳子上笑望了他唱歌。
郑水龙走过去,展颜笑道:“小崽儿,你不把我说,啷个又说了呢?”
小崽儿看了他笑,又唱:“我在那哈住,就不把你说。”
郑水龙就学了他那腔调唱:“你住那哈我晓得,衙门口那坎坎脚。门前有棵黄桷树,开茶馆来求生活。”
小崽儿就咯咯笑出声来:“你还唱得好听呃。”起身来,说,“你走累了哈,喝碗茶嘛。”边说边就拿了盖碗茶具来放到小木茶桌上,又去灶上双手提了滚烫的铜茶壶来。
郑水龙连忙接过铜茶壶自己冲茶水,说:“喝,当然要喝!”坐到小木茶桌边呷了口热茶水,“嗯,好茶!”掏出根烟点燃,“屋里头的大人呢?”
小崽儿说:“我妈妈到街上称茶叶去了。”
小崽儿的话音刚落,走进一个穿蓝花布衣的妇人来。她走到柜台前,将手里提的一个纸包打开。郑水龙看见是一包茶叶。那妇人是背对了这边的,郑水龙见那妇人从抽屉里取出杆如筷子那么长的小秤来。她用那小秤称茶叶,把称好的茶叶放进一个个茶碗里,看来,每个茶碗里的茶叶都一样重,可见其公道。那妇人又在每个茶碗里放进了一朵菊花。而后,将一个个茶碗放进一个个铜质茶船里。
郑水龙问小崽儿:“这是你妈妈吧?”
小崽儿说:“是我妈妈。”
郑水龙说:“她放的那是啥子菊花?”
小崽儿说:“我妈妈说,那是上好的小杭菊。”
郑水龙笑:“是说耶,恁么清香。”
那妇人就回身走过来,笑道:“这位老大,还没有吃午饭吧?我这里有小炒。”
郑水龙这才把眼目从小崽儿脸上移过来,看清那妇人时,好面熟:“啊,你?……”
那妇人看清楚郑水龙时,呆住了:“你?……”
“你是赵嫱!”
“你是水龙!”
二人都同时说出来。
“对,对头。我就是水龙!”水龙说时,鼻子酸了,“赵嫱,不想在这里见到了你。你不晓得,我们寻你寻得好苦!”
赵嫱的鼻子也发酸,却摇头笑:“你个死人子水龙,我是躲也躲不开你啊。”
这两个都过了天命之年的人没有落泪,都对此番的相见很高兴。
赵嫱对那小崽儿喊:“赵江娃,还不快去把炉灶盖揭开!”
“啊,有肉嘎嘎吃啰!”赵江娃应声去开炉灶盖,好高兴。
“我给你做小炒去。”赵嫱说,挽袖子朝炉灶边走,忙碌起来。
看她现今这穿着打扮,肯定没当尼姑了,她一定嫁人了。水龙心想。赵江娃?她娃儿啷个也姓赵?未必然她那男人姓赵?水龙不解。
小炒小酒上桌,疲乏饥饿的郑水龙吃得好安逸。酒饭毕,赵江娃困瞌睡去了。赵嫱与水龙坐到临江的茶桌边喝茶摆谈。水龙说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和水陆并进的诸多探险事情,赵嫱好是高兴,又担心、惊叹不已。水龙也打问了赵嫱的事情,才晓得赵嫱离开那古刹是想彻底离开他和雷德诚,她那心早已经冷了、死了。她不想在长江沿线居住,不想让任何事物来勾起她那痛苦的记忆,就寻到这远离长江的乌江上游来。她发现这龚滩镇繁盛而清幽,是她能够舒心度过后半生的最好地处。赵江娃是她去年收养的孤儿,是这镇子上一个从下江逃难来的妓女生的娃儿,那妓女吸食大烟,临死前托付给她的。那妓女时常来她这茶馆喝茶、吃小炒,对她很是信赖。赵江娃自小被那妓女唤为江娃,她收养后就让他跟自己姓,叫了赵江娃。水龙听后好生感慨,这个赵嫱,是个心好人好的烈女子!他心里在说,这个世上啊,倘若要是没有水妹的话,他是一定会娶赵嫱做婆娘的。
水龙和赵嫱坐这位子观赏江景极好,赵嫱对水龙讲说了好多关于龚滩的事情。水龙兴趣地听,想到当年赵嫱领他转悠湖广会馆也对他讲说了好多。这女子没有读过啥子书,却知晓古今事情,真是个聪慧之人。原来,这龚滩镇是很有些年辰的。明朝万历年间,因了山洪爆发垮岩填塞乌江成滩,又因有龚姓人家居住于此,故而取名龚滩。
赵嫱手指下边的乌江,说:“你看,江心那两块大礁石,据说是当年凤凰山岩崩时滚落下来的山石,硬是把乌江阻断形成了大滩,把上游来的载有山货的木船和下游来的载有盐巴、布匹的木船隔在礁石两边,只得靠人力搬运。这水路一不方便,就费时又费力。嘿,倒好,龚滩码头倒忙碌、繁荣起来,我这‘赵家茶馆’的生意也好起来。”
水龙笑道:“祸福相依耶。”
“呃,水龙,你快看,那个胆子好大的江生麻子!”赵嫱喊,手指江面。
水龙看见,凶险的乌江流水之中,有个汉子摇一叶木筏子在水浪里翻腾,时上时下、忽左忽右、欲浮欲沉,终于,那木筏子从急水中的两块巨石间穿流而过。
“过滩了,过滩了!”赵嫱拍手喊叫,“好险啊!个江生麻子,赔我那担心钱来!”嘻哈一阵笑。
“得行,这个江生麻子有胆子!”水龙也笑道。
水龙看着赵嫱那高兴劲,就想到当初他在那古刹见到的赵嫱,此一时彼一时,真判若两人。那时的赵嫱是个漂亮、清秀、沉稳而内心里充满了痛苦的尼姑;而此时里呢,是个风韵犹存的豪爽、快乐的店老板;又想到他当年初识的妩媚、热心、缠人的赵嫱来,不禁心中感慨万千。水龙这么想时,赵嫱那手抚到他那阔肩上来。
“水龙,你这个人,了不起,那江生麻子比起你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赵嫱感叹说,“了得啊,近半年时间,过了那么多道险滩!”两眼发湿,“水龙,你也一把年岁了,水妹就忍心让你来?”
水龙笑:“她死活不让我来呢。”
“啧啧,”赵嫱咂嘴道,“真不想你们不仅走水路,还走了那么多的险恶陆路。”
赵嫱说的险恶陆路确实险恶,走过之后,水龙后怕不已而又兴奋不已,实在是受益匪浅、收获颇多。
自古以来,乌江沿线就陆续修有纤道、驿道、盐道和官道,四年前,还修了公路,水陆并进。水龙他们要勘测清楚水路也得要水陆并进。譬如,遇到绞关处他们必得要下船去勘测分析,遇到水流湍急处,他们还得要去纤道上帮助拉纤。他的同行人都比他年轻,都不让他上岸拉纤,而水龙坚持要去,说他有拉纤经验,而且通过拉纤有利于探明水势。
走了这一路,水龙对乌江沿线和陆路有了深入的了解,觉得这趟人生险历硬是不虚此行。他们水陆并进、过细勘测后确认,从涪陵至羊角碛段在中水位时可以行驶轮船;下边滩、小角帮、新滩、羊角碛等处必须绞滩方可行驶轮船;羊角碛至彭水县城一段,由于峡谷地长、江面狭窄,航道多有险滩和礁石,通行轮船仍以中水位为宜。
赵嫱听水龙说后,赞叹不绝,说:“水龙,你这个冤家,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做大事情的能干人。你和你那同伴是乌江航道的先行官、开江人,做了一件功载千秋、名垂青史的大好事呢!”
邂逅龚滩的这两个冤家、情人说得兴奋,你拍我一掌我击你一拳,就活像是细娃儿了。水龙才想起应该去逛逛龚滩镇的街市,就对赵嫱说了。
赵嫱点头笑,扯喉咙喊:“细妹儿,过来帮我看着店子!”
就有个苗条的年轻女子从隔壁的馆子过来,笑道:“赵娘娘,你各自放心去嘛。”
赵嫱就领了水龙出茶馆来。
水龙笑问:“这细妹儿好俊俏的。”
赵嫱说:“她是重庆人,来投亲戚的。”
水龙说:“重庆人也跑到这塌塌来?”
赵嫱说:“这塌塌不好么?我不也是重庆人嘛。”
水龙说:“好,这塌塌好,我也想来住呢。”
赵嫱撇嘴道:“说假话,你会舍得水妹?”
水龙道:“我领了水妹和我女儿一起来。”
赵嫱又撇嘴巴。
“真的。”水龙说,“哪天,我会把我那‘峡江轮’开进来,让他们一起来。”
赵嫱笑了:“这回倒是真话了。咳,实话说,我还真想念我那妹子水妹呢,也想见见我那侄女儿红雪。”
水龙感叹:“红雪这名字还是你给她取的呢。”
赵嫱笑道:“那是菩萨赐给她的名字。”
水龙说:“你就是那赐给她名字的活菩萨呢。”
二人边走边说,来到了龚滩镇街上。那条起伏的石板街很是光滑,可见有不少圆圆的小窝。赵嫱说,那是千百年来那些“背老二”背盐巴的打杵棒磨打出来的。街道两边的房子依山傍水而建,户户相连,多数用圆木支撑,形成独具特色的土家族吊脚楼群。赵嫱说,这些房子挨江,遇到涨大水,老人们就要看江对岸那块“石桌子”,如果那“石桌子”被淹没,就危险了,就得要赶快用竹子捆成纤绳,把绳子的一头捆在房柱子上,另一头拴在石梯坎的石头孔里,以防止洪水把房子冲走。那一年,水特别大,就有一家人的房子被洪水卷走了,老远了,还看得见那房子浮在水面上。水龙听得专心,说,赵嫱,你可要小心些,莫让洪水把你那“赵家茶馆”冲走了,我们一家子人还要来喝茶呢。赵嫱说,我赵嫱有菩萨保佑,大水不冲我这茶馆的,我恭候你们来喝茶,只是你得要守信用。
这镇子不大,地处僻壤,却来过不少文人墨客,有不少古迹和景观。文人墨客来了,自然要留下诗文。那龚滩县佐衙门的门联就不一般,是其县佐徐少陵所题:“数堆石,横贯中流,看商贾往来,天与此间开运首;两岸山,平分界限,问励精图治,我从何处定方针。”清代酉阳州之拔贡冉瑞岱有诗为证:“裂石轰雷水势雄,浪花千丈蹴晴空。轻舟未敢沿流去,人鬼鱼龙一瞥中。”镇上的古建筑有:古牌坊、王爷庙、四王庙、三教寺、西秦会馆、观音阁、文昌阁、祖师观、天子殿。景观有:第一关、白水沟、桥上桥和乌江对岸的蛮王洞、惊涛拍岸。镇上居民主要有冉、罗、龚三大姓氏,冉姓多住上街,龚姓多居中街,罗姓多在下街,诸姓中以冉姓势力最大,就有“上街莫打冉,打冉下不了坎;下街莫打罗,打罗过不了河”的传言。听赵嫱说时,水龙笑言,我们现在是在上街,逢人便笑即是。赵嫱笑道,个死人子水龙,逢人就笑,是疯子唢。
那几天,水龙就吃住在了“赵家茶馆”里。晚黑,赵嫱带了赵江娃在里屋睡觉,水龙独自睡茶房。这几个晚黑,水龙和赵嫱都是半醒半睡。到了水龙就要离开的前一晚黑,赵嫱把水龙叫到了里屋,说,下雷暴雨了,那茶房风大,又飘雨水进来,你就进里屋来困觉嘛。水龙开先推辞,说,算球了,我在这茶房里困觉也习惯了。赵嫱就拉他进里屋,说,个死人子水龙,还生分了呢。水龙就觉得她又是先前的那个赵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