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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水龙想着水妹,大男人的两眼也水湿。他和太公和船工们船上船下、码头内外寻找水妹,毫无踪影。恁大一个码头,偌大一个重庆府,上哪里去找啊!水龙茫无目的地走,越走街市越是繁华。不觉过了打铜街、小什字、木牌坊、会仙桥,来到城区中心车水马龙的都邮街。


有报贩叫卖报纸:“看报看报,德国瑞记洋行‘瑞生号’轮船触礁沉没,船长自戕以殉!法国海军步后尘,特造船身小、马力大的‘峨来号’炮舰入川!以苏格兰人蒲蓝田为领江。英国人再次督造更大之姊妹舰‘天鹨号’、‘山鹬号’意欲再度进川!帝国主义侵占我川江航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水龙听着,愤然之感尤升。就又想到被他从“瑞生号”轮救起的把兄成敬宇。这阵子,成敬宇的名字老在他耳边响,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白脸狼,肯定是他拐走了我的水妹,我水龙不宰了他誓不为人!又责怪气恨水妹,恁大个姑娘了,怎么就偷偷跟一个男人跑了?水龙饿了,寻了偏街的一个小餐馆进去,点了卤菜、白酒,还没吃菜就咕嘟嘟喝下半瓶老白干酒。酒足饭饱,水龙踉踉跄跄走出小餐馆。


夜色已深,街上少有行人。


水龙走着,脑壳发涨,浑身燥热,两眼喷火。他解开胸襟,嘟嘟囔囔哼唱:“二四八月天气长,妹在船边洗衣裳,捞起江水棒棒打,敲得哥哥心发慌……”


就有个小女子迎上来,细声细气说:“哥,你心慌么子,要不要妹妹我陪陪你?”


水龙推开那小女子:“走开!”往前走。


水龙的两脚好重,身子倒轻飘飘。一阵头晕、恶心,欲吐,又忍住。眼皮也好重,一股浓重的睡意袭来,就坐到地上,又顺势躺到地上。


水龙醒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是张老式木床,挂有粗麻蚊帐,一盏菜油灯跳动着火苗。这不是船上呀,这是哪里?他使劲想,终想起自己昨晚喝醉了。他发现自己只穿了条腰裤,盖了床蓝花棉被,还有女人那说不出的特有气味。他一悸,坐起身来,找不见外衣裤,往被盖里枕头下摸,在枕头下摸到他那钱袋。


“你耶,么子喝那么多的酒嘛。”有个小女子细声细气说,端了一碗面条来坐到床边,“快吃碗酸辣面条,胃就会好些。”


水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庙,问:“你是哪个?啷个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小女子坐到他床边,笑说:“你先吃面条,恐怕冷了。”边说边喂水龙吃面条。


水龙不好意思,接过面条来自己吃,他饿极了,狼吞虎咽。老大一土碗面条,片刻吃了个精光。


小女子又拿来毛巾为他擦嘴:“哥,够不够?要不,我再给你煮一碗来?你昨晚上啊,苦胆都吐出来了,吐了自家一身不说,还吐了人家一身。”


肚饱心不慌,脑壳也清醒了,水龙跟那小女子摆谈。得知这小女子叫赵嫱,年方17,湖北兴山县人氏,被人贩子拐骗到这窑子里来。刚来时,她终日以泪洗面,逃跑过,被老鸨手下人抓回。老鸨没有打她却把她看管得更严,对她也还不错。老鸨是她老乡,跟她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女人本事不大,做这事情可以糊口。这都是命,你认了吧。昨天晚上,赵嫱立在妓院门口揽生意,遇了酒醉的水龙,他竟然睡在了她脚下。赵嫱见这男人大眼浓眉、魁梧壮实,心生爱慕,就连扶带拖将他弄到她这屋里来。水龙对赵嫱有了同情、感激。


说到兴山县,水龙记得清楚,那年船泊香溪,太公领他和水妹上岸去过那县城南郊的宝坪村,也叫昭君村。那昭君村面临香溪水,背靠纱帽山,群峰林立,岩壑含翠,云游雾绕,山光水色,似画一般。太公高兴,还即兴读了两句杜甫的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太公领他们去看了昭君寨,水龙指了昭君的画像对水妹耍笑说,水妹,一比,你这重庆妹崽比那昭君姑娘还美耶。水妹听了好高兴。想到水妹,水龙就心尖发痛。


经摆谈,赵嫱也得知水龙一些情况,见水龙紧锁眉头,问:“水龙,你么子了?胃不舒服?”


赵嫱这一问,水龙心里热了一股。他这一生里,除了水妹外,赵嫱是第二个这么关心他的女子,他不由地仔细看赵嫱,真一个眉清目秀的娇小妹崽,只可惜坠入风尘。


水龙这么一看,赵嫱倒不好意思,低了头去。


水龙说:“赵嫱姑娘,真谢谢你!我现在好了,我,我得要走了。”说着,从枕头下取出钱袋,全数给了赵嫱,“对不起,我身上就这么多碎银子。”


赵嫱接过钱袋,掂掂,揣到怀里,她真舍不得水龙走。做她们这种活路的人,遇的男人多了,就像买东西、做帮工一样。拿钱,做事,走人。男女之间就只金钱关系,是没得感情可言。可不知么子了,昨天晚上,她看见踉踉跄跄走来的水龙,两眼就发直发亮,又听他那粗声吆喝:“……敲得哥哥心发慌。”她那心也慌。她去扶他时,接触到他那结实的肌肤浑身热流涌动。她扶他倒卧到床上时,他大口喷吐,好大的酒味。她遇到过不少酒鬼,就想早早完事早早收钱早早打发走。可她却为水龙脱下吐脏的衣服,连夜提井水泡了,打上皂角,用手搓用洗衣棒敲打,洗干净后晾到天井里。夜里,他呼噜噜鼾睡。她没惊动他,在屋角的凉椅上迷迷糊糊过了一夜。


赵嫱盯了水龙,说:“你现在就要走?”


水龙点头,说:“啊,赵姑娘,我那衣服、裤子呢?”


赵嫱抿嘴笑:“人家给你洗了,晾在天井里呢。你就是要走,也得要等衣服、裤子干了才行呀。”


水龙说:“那要等好久呢,不关事的,我们拉船跑滩的,时常都是一身水湿,今天船要起锚去合州。”


水龙执意要走,赵嫱也不好勉强。就去天井收了水龙那半湿的衣服、裤子来。水龙接了衣服、裤子就穿,却看见赵嫱在脱衣服、裤子。


水龙慌了,说:“赵姑娘,你这是?”


赵嫱已脱光衣裤,躺到床上,笑道:“水龙,你给那银子够你玩两夜了。”


水龙没有见过这阵势,乱了方寸,说:“赵姑娘,我,我给你那钱是答谢你昨天晚上帮了我。我,我决不是那个意思。”


赵嫱妩媚地笑,说:“那好,你常在长江上跑船,也许我今后会有么事找你帮忙。我这就算是提前答谢吧。过来呀,水龙。”


水龙的心乱了,两眼迷蒙。


蓝花棉被上躺个雪白女人,男人哪能不心动!他一身的血液呼呼燃烧。看着她那身子那笑靥,一股强大力量驱使他的两腿往床边挪动。水龙走到她跟前时,两眼发热、喷火。赵嫱起身为他脱去刚穿上的衣服,用手抚摩他那暴突的胸肌、山崖般的背脊,把发烫的脸贴到他结实的腹前。水龙觉得自己在逆水船上划桨、在险道上拉纤。好大的风浪,好烈的日头,他倾尽全力呐喊,披肝沥胆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