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友军
确定要演《南柯记》的当天，俞院长就去市里跑了一趟。
时间紧迫，半天都耽搁不起。
昆剧院众人没敢走，都在院子里等着。当然也不能空等，为了不浪费时间，安叔把他打好的谱子分发给大家，让大家先熟悉熟悉。
郗青把谱子拿在手上，粗略翻了翻，依旧是熟悉的工尺谱。看得出来，这不是心血来潮随意涂鸦的谱子，里面的小腔小调都很精致，一看就是安叔耗费数年才得来的结晶，是能直接搬上舞台的。
可那时，安叔根本不知道，昆剧院有一天真的会排这出戏。他只是默默做着他的事，不在乎回报，不在乎结果。
郗青看向安叔。
他正站在许绍身后，指着谱子给年轻人讲解，神情专注。有说不清楚的地方，还示范唱两句，又拿出曲笛伴奏，让许绍也试着唱一唱。
其实，安叔也是一个不拐弯，不回头的人啊。
俞院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夕阳西下，昆剧院笼罩在一层泛黄的的光影里，有点模糊，像一张老照片，古旧又不真实。
见俞院长一进院子，李珩忙迎上去，有点焦急：
“师傅，市里怎么说？”
其他人零星坐在回廊下，也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们。郗青挨着苏继娴坐，二人相视一眼，对方和自己是同样的紧张。
俞院长把公文包放在廊下，才开口：
“刚在文化局碰到了京剧院的刘院长……”
话音未落，众人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张了。
他们对“京剧院”这三个字都快PTSD了，每回想到要移交，心就凉了半截，冷汗也跟着冒出来。
这个时间点，刘院长去市里，不会是让领导催昆剧院移交吧？
俞院长继续：
“他跟我一起进去的，我跟领导提了延迟移交的事，没想到，他也是为这事儿来的。”
回廊下一片失望的表情。
俞院长扫了一圈：
“都怎么了？人家刘院长还帮咱们多争取了一个月呢！本来我提的两个月，领导不同意，说最多一个月，不要影响工作进度。得亏刘院长磨了好久的嘴皮子，才磨成三个月！”
众人：“……”
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所以，京剧院的刘院长是友军？所以，他们能排《南柯记》了！
俞院长笑起来：“都愣着干什么？排练去！”
众人闻声而起，不知谁欢呼了一声，一群年轻人一拥而上，拥着俞院长就朝排练厅去。一时间，就要不存在的昆剧院，却焕发出勃勃生机。
排练厅里，俞院长看着这群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离开文化局大楼时，他向刘院长说了声“谢谢”。
刘院长只摇摇头，拍上他的肩：
“老俞，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希望咱昆剧院能长长久久，越来越好。说起来，京昆不分家，包括其他剧种的，咱都是同行，今天看你们昆剧院要没了，真有点儿唇亡齿寒的感觉。不怕你笑话，外人看着咱们京剧红红火火，可咱们圈里人都知道，现在的戏，离观众越来越远了，观众自然也是越来越少……我是真怕，有一天京剧院会并入话剧院、音乐剧院，到那时候……”
刘院长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了话头：
“你放心，你们告别演出要有需要帮忙的，只管跟我说就成。我们京剧院的道具、舞美、龙套……全听你调遣。”
说完，他拍拍俞院长的肩，匆匆走了。
那一刻，俞院长忽然觉得，他们的告别演出不再只是市昆剧院的事，它应该代表着昆曲在当下最好的样子，如果它不能再走下去，也要留给这个时代强烈的回响。
三个月的时间，对于排一出大戏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即使大家不要休息日，夜以继日地加班，也很勉强。尤其是演男主角淳于棼的许绍，和演女主角瑶芳公主的郗青，已经连熬好几夜了。
有天排练结束，秦砚去接郗青，看着女人的黑眼圈，心一扎一扎地疼：
“这样连着熬夜也不是办法呀！状态不好，效率也不高，上台更不好看。”
郗青抱着秦砚蹭了蹭，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躺着。
她难得有这样撒娇的时候，看来是真累得不行。可他又不能劝她不练，告别演出是她最珍视的事，他要做的，或许只是和她一起，把这件事做好。
秦砚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在她头顶落下深深一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轻轻横抱起，淡定朝车库走去。
没办法，能多睡一刻是一刻吧。
众人的目光跟随二人，排练到半夜，看到这种画面，忽然就不困了呢！
排练还在继续。
《南柯记》之所以难排，除了唱段复杂，还有人物多、调度大，京剧院借了舞美团队过来，刘院长有时候也亲自来帮忙。他原先也是学昆曲出身，后来才转行做了京剧老生。
郗青没想到，昆剧院最后的三个月，却是她最忙的一段时光。
没有人再偷懒逃排练，也没有人对打磨唱腔敷衍应付，效率似乎一下子就提上来了。倒计时半个月的时候，整出《南柯记》已经能完整演下来，只是细节上还有太多不足，一些调度和舞台布置也存在问题。
只能抓紧时间调整。
这一次不仅是为观众演，更是为自己演。
秦砚坐在台下，每每看他们排练，都有种莫名的感动。他总想着帮他们做些什么，可是该做的，他都已经尽力。
一时，挫败感和无力感又纷纷袭来。
旁边的靳舒阳用手肘戳他：
“哥，你前两天说直播的事，跟青姐提了吗？设备我这边没问题，只要院长点头，立马到位。”
秦砚点头：
“不过俞院长还在考虑。毕竟，昆曲是舞台艺术，他担心直播影响观感。就像我们看青子的视频，始终和现场是不一样的。况且，昆剧院解散的事已成定局，我猜，俞院长还是更想演给懂昆曲的观众吧。”
毕竟，只有先在昆曲里，才能称得上是告别。
俞桑从后台出来，刚好听到二人的对话：
“是那老头儿不同意直播？”
气场强大，总感觉她又要和俞院长开战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