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爷爷奶奶的故事
当我决定去参加小学同学聚会时,我的心就不再平静。然而我79岁的老父亲好像比我更加激动,他看见我在整理出门的旅行用品,围着我转悠,然后诺诺地问道:“是去重庆吗?”
我点点头,他意味深长地又叹道:“那是咱们爷俩的出生地,是你我的故土哇。”
很小就听父亲讲过爷爷奶奶的故事,那是家史也是国史,是我们家永远的记忆。抗日战争时期,重庆作为中国陪都,一下子成为中国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等的中心。爷爷所在的中国银行总管理处也于1939年10月从上海迁往重庆。当年爷爷就这样一人来到重庆,留下奶奶和一儿一女,还有奶奶肚子里刚刚怀上的父亲在上海。
那时的上海早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不但对各租界区域有着完全的管理权,而且自1939年9月22日,日本完全占领苏州河以北的地区。时局纷乱,民不聊生,奶奶于是在1940年初决定去重庆寻找爷爷。
“当年你奶奶一个人带着我的哥哥姐姐,还有在她肚子里的我,勇敢地出发去重庆寻找你爷爷。那时候可不像现在的交通,像你现在这样乘坐飞机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直接抵达目的地。那是要换乘汽车、火车和轮船。”79岁老父亲终于忍不住叨叨絮絮说起来,同时交代我一大堆事情,好像要把他一生的影子抖搂出来。
父亲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本相册,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是我多次看到过的已经变黄了的老照片。而父亲每一次拿出来,好像都是第一次拿出来似地给我们讲述:“你奶奶为了这张照片悔恨了一生,她怎么能够想到刚刚踏上重庆的土地,就会祸从天降?”我马上停止了手中正在整理的东西,我知道父亲又打开了心中那伤心事,每当这时候我都不忍打断他,总会不厌其烦地安静地倾听,因为那是我们家族的类似于长征的艰难历程。
“你奶奶当时安排的多么好,想着从上海到武汉坐火车,再从武汉坐船到重庆。哪里想到那1600多公里,在那战争年代竟然行走了一个多月。”
“爸……”我诺诺地想阻止父亲,不等我说话,父亲就阻拦了我。
“不要打断我,让我今天最后再说一遍。”父亲顿了一下继续说到:“你奶奶坐上火车,没有想到火车到南京就因故不再前行。从南京到武汉五百多公里路程,你奶奶一路换乘汽车整整走了18天,18天呐。”
父亲说到这里激动的咳嗽起来,我马上递过一杯热开水,安抚他说:“爸,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不仅仅是父亲,母亲在世时也给我讲述过多次,那确实是让人不可忘记的:
从南京到武汉五百多公里路程,奶奶一路换乘汽车整整走了18天。由于战时各种资源紧张,汽油就更加紧缺。那时有些汽车烧的不是油,而是用木炭做为动力燃料,这使得车厢里煤气味很重,很多人出现缺氧现象,胸闷眩晕受不了,车子只好走走停停,让大家下车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后再上车继续赶路。途中奶奶就带着二个儿女多次换乘这样的车,由于有身孕,比一般人更有缺氧的感觉,经常昏晕,有时甚至呕吐,经常被司机赶下车来。真的不知道奶奶当时是用多么大的毅力克服这些困难,依然一路前行。
更加可怕的是一路上还要面对日本鬼子。奶奶尽管有身孕,但是美貌依然出众。在合肥奶奶因为美貌,甚至差点被日本鬼子糟蹋,亏得那鬼子的副官说:“有孕之身不干净”,才免遭灾害。爷爷后来说,是父亲救了奶奶,日后爷爷特别加倍地疼爱我父亲。
奶奶就这样一路颠簸,好容易到达武汉,却根本买不到去重庆船票,等待五天还是排不上队。后来,还是住在同一个小旅馆的人说:与其这样等待,不如去宜昌坐船机会多一些。奶奶那时咬紧牙关,吃再大的苦,也一定要去找到爷爷,于是振作精神又行动起来前往宜昌。
到宜昌三天后,奶奶终于坐上一艘直达重庆的拖船,上船后她长叹一口气说道:阿弥托佛,终于可以到达重庆了。小拖船停停开开的在江面上慢悠悠前行,奶奶这时却并不着急,想着船总是会抵达重庆,反而很平静地照料着两个孩子。她根本想不到更加大的灾难在等待她。
奶奶离开上海时是六个月的身孕,抵达重庆却已经是七个多月的身孕。她像英雄一样两只手各牵一个孩子,挺着肚子里的父亲走出重庆朝阳门码头。
那一天是难忘的1940年5月4日。奶奶坐上从朝阳门到正中路(现为新华路)的公交车,想着马上要见到爷爷,内心无比高兴。万万没有想到汽车在半路遇到日本轰炸机的突然袭击,公路上的车都歪歪扭扭地躲避着炸弹,在新华路崇因寺附近,密集的炸弹已经无法让汽车前行,于是司机让所有乘客下车躲避。铺天盖地的炸弹从日本轰炸机上飞落下来,路上行人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相互拥挤践踏,不一会除了炸弹还有大量的燃烧弹从飞机上滚落下来,顿时大火漫天,烟雾缭绕。
奶奶和二个孩子突然被惊慌的巨大人流冲散。奶奶像疯了一样,双手护住肚皮里的父亲,大喊着同时用自己的头,顶开人群逆行去寻找两个孩子。然而眼前是火海和爆炸的血影,路边商业店铺在炸弹和燃烧弹中都纷纷塌落燃烧起来,血肉模糊中一片残酷的混乱景象。
奶奶披头散发已经不像人样,嘶哑尖厉的呼叫声音在轰炸声中时隐时现。绝望中,在一堆横七竖八的人堆中,奶奶看见一个孩子在蠕动,一边哭一边在用力把压在他身上的人推掉。那孩子被烟火熏黑的脸上,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在求救,那熟悉的声音一下子让奶奶奔跑过去,把孩子,不对,是儿子,把失而复得的儿子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嘴里问道:你姐姐,姐姐呢?或许是看见儿子后的惊喜,或许是过度惊怕和过度劳累,奶奶竟然一下子昏厥过去。等到她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而且在医院,爷爷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地在她病床旁守护着。
那时候的爷爷希望奶奶醒来,又怕奶奶醒来。奶奶终于醒来了:“还我女儿……还我女儿……”那狂风暴雨般的痛哭豪叫的怒浪,几乎撕裂了她七个多月的孕身,我的父亲就在那狂风暴雨中出生了。我的父亲是1940年5月5日在重庆的劫难中早产出生。
奶奶心爱的女儿、父亲没有见过面的姐姐、我的姑姑,就这样在人间蒸发消失了,在重庆崇因寺旁边和崇因寺一起在烈火中消失了,连一丝踪影都找不到,连一丝踪迹都没有留下。
我在上中学时曾经详细地翻阅过中国抗日战争历史资料,特意对日本人轰炸重庆的资料看的很仔细:日本自1938年到1943年,对中国战时陪都重庆进行了长达5年半不分军事目标还是平民区的剧烈轰炸。据不完全统计,日本对重庆轰炸218次,出动9000多架飞机,投弹11500枚以上,其中有炸弹也有燃烧弹,军民死伤10万余人以上。市区大部份繁华地区的居民房屋被炸毁烧毁被倒塌,伤亡惨重,商业区的商铺几乎全部夷为平地。那时候的重庆是一片火海的灰烬,是一片废墟,老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地流落街头旷野,惨不忍睹。
我特别关注1940年5月四日,也就是奶奶抵达重庆的这一天,仅仅是这一天,日本人对重庆市区的狂轰滥炸,致使三千多人死亡,二千多人受伤,损坏老百姓住房、商铺等等建筑物近五千栋,致使20万人无家可归流落街头。这一天是民族的殇,也是我们家族的殇。
“去我的母校25中,也就是崇因寺的原址——你姑姑失踪的地方去看看,算是祭奠祭奠吧。”爷爷低沉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我抬起头看见父亲在揩拭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