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晚秋时节,洪水过去的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又归平静。而朝天门水码头却人声鼎沸、汽笛高鸣,梯道、河滩、趸船都拥满了乘船的民众和军人,大有当年川军出川的阵仗。抗战胜利来之不易,胜利的激动和欢乐任何人都克制不住。而激动欢乐之后,接着而来的便是百万民众的急于回归故里,去恢复家园,去寻找失散的亲人;是众多的机关、军队、工厂、学校、科研单位的尽快回迁。
大撤退后的大回返。
长江黄金水道的船运压力特大。
联勤总部军运处长蔡安平的船运压力也大,回迁南京的和调去东北、华北等地的部队都急需要船只。秋阳冒顶时,送他的轿车停在了朝天门码头路口,穿军服提皮箱的他下车来,他乘船去南京。胜利了,军政部门要回迁南京,各部门先有人去打前站,他就叫副处长主持军运处的工作,自己去打前站,重要的是去看梅姑娘。梅姑娘一直闹着要回苏州老家,他为她赎了身,给了她金条,说等他忙完这一阵就送她回去,两人约定在苏州完婚。不想,梅姑娘自己乘船走了,是他去“弦琴堂子”找她时,红姑娘给他说的。他原本是安排副处长去南京打前站,现在他公私兼顾了。
蔡安平看手表,离开船还有一阵,就从皮箱里取出张报纸翻阅。他在皮箱里放了摞报纸,打算途中消磨时光,事情多,顾不上每天看报纸。这是张上个月7号的《陪都晚报》,其中记者赵雯写的“冯玉祥为毛泽东设宴洗尘”的报道吸引了他,文中提到了大团圆、乐观与否、大势所趋等等,还提到了副官宁孝原。呵呵,宁老弟,你可是报纸上的明星呢。
“是蔡兄啊!”
穿中山装提公文包的袁哲弘笑着走来。那次,他母亲生重病住进宽仁医院,毛庚朋友宁孝原得知后,提了果篮到医院探望,一口一声伯母一口一声老师喊得好巴实。他母亲是嘉陵小学的国文老师,教过他们那帮毛庚朋友。蔡安平当时跟宁孝原在一起办事,也提了糕点到他母亲的病床前恭敬问候。经宁孝原介绍,他认识了蔡安平。后来,他三人还在“涂哑巴冷酒馆”喝过酒。
“啊,袁老弟早,你也来赶船?”蔡安平笑道。
袁哲弘拱手:“蔡兄早,我去南京参加一个会议,你这是要去哪里?”
“也去南京,去打前站。”
“未雨绸缪,对的。”
袁哲弘看见蔡安平手里拿的《陪都晚报》,就想到了赵雯。那天晚上,他开车送她去报社,坐副驾驶座的穿乳白色衣裙的她好妩媚,她那露出裙摆的大腿诱惑着他,他真想伸手抚摸。她目视前窗蹙眉思索。他问她在想啥。她说在打腹稿。车到报社后,她匆匆下车,朝他拜拜,说是下次见。次日下午,她写的报道就见报了,还附了毛泽东与柳亚子唱和的诗词。
“‘阔别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弥天大勇诚能格,遍地劳民战尚休。霖雨苍生新建国,云雷青史旧同舟。中山卡尔双源合,一笑昆仑顶上头。’”蔡安平看报纸吟诵。
“蔡兄吟的是柳亚子写给毛泽东的诗。”袁哲弘说,取过他手里的报纸,“《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蔡安平不无妒意:“实话说,柳、毛二位唱和这诗词不错,共党领袖毛确实有才华。”
袁哲弘点首。赵雯的报道和这两首诗词发表后,在山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人传诵毛泽东这诗词,感佩毛泽东的胸襟。为此,戴老板也挨了委员长的训斥。他很为赵雯担心,又想,赵雯不过是握笔操刀,不过是一个部门的主任,上头有批准发表的主编顶着的,记者嘛,总是想写出有影响的文章。还好,这事情没有深究,庆祝抗战胜利日后不久,重庆谈判结束,达成了国共合作的“双十协定”。他清楚,这“合作”不过是杀戮的前奏。
喇叭声响,一辆斯佩蒂克老牙轿车开来停住,下车者其貌不扬,清瘦,穿芝麻布中山装,蓄平头,是民生公司的总经理卢作孚。跟随他下车的有周、朱两位秘书。
蔡安平看见,赶紧上前朝卢作孚敬礼:“卢总好!”
疲惫的卢作孚朝他笑:“是蔡处长嗦,”锁眉头,“你可莫要跟我说船的事情。”
蔡安平顺势说:“卑职是为船的事情。”
卢作孚摇头:“难,太难了!”
袁哲弘也上前朝卢作孚敬礼:“卢叔叔好!”
卢作孚看袁哲弘:“呵呵,是小袁哦,听说你是少将了。谢谢你,我那次发病,你背我上车,又护送我去宽仁医院;后来,你又带我去找了宁道兴宁老板,帮我解了贷款的燃眉之急。”
袁哲弘笑:“应该的。”
卢作孚说:“小袁,你不会找我说船的事情吧?”
袁哲弘朝蔡安平笑,说:“卢叔叔,您就帮帮蔡处长嘛,军运任务重要。”
卢作孚看蔡安平摇头:“小袁也帮你说话,行了行了,你们联勤部的头头也给我打过电话的,没得法,只能给你们再添加一艘驳船。”对送他来码头的周秘书说,“你负责安排,从机动船里调派。”
蔡安平连声道谢。他认识周秘书,掏出笔记本写了电话号码给他,说他要去南京出差,请他打这个电话找他的副处长办理。周秘书说要得。他好高兴,不想讨得艘驳船,这公私兼顾值了。他还高兴的是,他与卢作孚、袁哲弘乘坐的都是民生公司的大轮船“民联”轮,卢作孚在涪陵下船。
秋阳露出脸来,云层厚,顽强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向滔滔东流水,洒向喧嚣的朝天门大码头。疲惫不堪的“民联”轮强打精神鸣笛启航,负重喘息下行,留下长长的呻吟的浪花。
双江合抱的山城重庆渐渐远了。
几双脚在人缝里艰难地行走,不时引来怒骂。是卢作孚、朱秘书在巡查船舱,蔡安平、袁哲弘跟随。
“民联”轮离渝东下已半日多了。
如同7年前的宜昌大撤退,船上爆满。所有的客舱都住满了乘客,过道、餐厅、货舱也都住满了乘客。地上是人和行李,餐桌上下也是人和行李。
几无插足之地。
蔡安平、袁哲弘与朱秘书的交谈得知,卢总是随船东下视察指导各埠办事处工作的。这船上坐有国民政府派遣到各收复区的接收人员,尤其以接收东北和台湾的人员为多。如何保证完成好复员运输任务,满足历尽战争苦难的人们及早返乡的愿望,是卢总面临的头等大事难事。庆祝胜利日那天,卢总也和大家一样激动高兴,拉了大家一起上街游行欢庆,跟着,他便加班加点制定恢复长江航运的计划。那些天里,卢总的办公室外欢声震天,办公室里却通宵达旦忙碌。会议一个接一个,人们来去匆匆。卢总亲自分配人员、调遣船只、下达命令。电报、文件雪片般送来发出。整个复员运输工作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想到时,卢总就已全盘谋划了。
蔡安平、袁哲弘听了,都感佩不已。
四人终于挤回到卢作孚、朱秘书乘坐的舱室里,船就要到宜昌了。疲惫的卢作孚坐到木床边端大茶缸喝茶,掐太阳穴。
朱秘书担心问:“卢总,头又痛了?”
卢作孚说:“有点发胀,莫关系。”
蔡安平关心说:“卢总,您太劳累了。”
“就是。”袁哲弘说,“卢叔叔,你事无巨细,操心的事情太多。”
朱秘书叹曰:“卢总一直因心有余而力不足忧虑,这次的复员运输任务跟战时的大撤退一样的难。”
蔡安平点头:“是难。”
袁哲弘说:“两三百万人、上千个单位都急待东下,卢叔叔的压力好大。”
朱秘书接话:“经过这场战争,民生公司的运力锐减,政府又征用了些船只,剩下的轮船要运送这么多的人员、物质,困难重重。”
“我想了,还是用宜昌大撤退那办法。”卢作孚展眉说,“缩短航程,分段航行,加速周转。小轮船航行重庆至宜昌段,较大的轮船航行宜昌至武汉段,大轮船直航南京、上海。”
朱秘书点头:“不过,也还是难以保证这么多人员、物资的需要。”
袁哲弘提醒:“征用木船。”
蔡安平摇头:“木船平时可以,限人数坐船。现在不行,人们见船就上,总是满载超载。川江滩多水险,满载乘客的木船,差不多三分之一都葬身了鱼腹。”
朱秘书说:“就是,重庆的报纸几乎天天都有这惨痛消息的报道。卢总早就通过报纸、广播宣传川江的水情了,劝阻人们不要冒险乘坐木船。”
卢作孚锁眉,想起什么:“啊,朱秘书,还有件事情火烧眉毛,我们得尽快抽调大批管理骨干和技术人员东下……”
轮船汽笛鸣响,船靠涪陵码头。
秋阳晃眼。
蔡安平、袁哲弘恭送卢作孚下船,卢作孚、朱秘书与他俩握别。“民联”轮要有一阵才开船。袁哲弘说,船上人多,空气差,就在趸船上透透气。蔡安平赞同。两人闲聊。蔡安平想到什么:
“啊,袁老弟,听说重庆市参议会和市工务局提了四项建议?”
“听说了。”袁哲弘点头。
“说是他们建议,一是在都邮街广场塑蒋委员长的全身铜像;二是在佛图关建抗战纪功碑;三是把南岸的黄山改为‘中正山’;四是在朝天门修两江铁桥。”
“听说委员长都做了批示。”
“哦,这我倒没有听说,是咋个批示的?”
“铜像之事,委员长批示‘不可行’;抗战纪功碑之事,批示‘可办’;‘中正山’之事,批示‘不必’;修两江铁桥之事,批示‘以林森命名为宜’。”
“呵呵,你老弟知道得清楚,特工就是特工。不过呢,以愚兄之见,我觉得抗战纪功碑修在佛图关欠妥,不如就修在‘精神堡垒’处。”
“好主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水手解缆,要开船了。
两人上船,都感累乏,各自回舱室休息。走过袁哲弘住的舱室时,蔡安平才发现他住的是十六人的舱室,皱眉说:
“袁老弟,你咋住这舱室?”
袁哲弘笑:“蔡兄是军运处长,我咋能跟你比,这舱室比统舱和过道好多了。”
蔡安平歉疚:“船上的人太多,都没来关心你老弟。恁么,以后坐船你打个招呼,买张好舱位的船票我还是有办法的。”
袁哲弘点头:“那小弟我就先道谢了。”
蔡安平说:“要说谢,我得谢你,谢谢你帮我说话,卢总给我们增加了一艘驳船。”
袁哲弘摆手:“我不过随便一说,主要是军运任务重要。”
蔡安平回到他住的头等舱后,合衣倒床便睡,梦见与梅姑娘温存……一阵喊叫声惊了他的美梦。他起身下床走出舱室,船舷边的人们齐都看着江水大呼小叫。
他挤到船舷边下看。
这一段川江水流湍急,一只木船翻扣水面,数十名落水者被卷入浪涛。“民联”轮已放下救生船,十多名穿了救生衣的水手已扑入急流。他水性好,迅速脱去军服,翻船栏砸入江中。
船上人啧啧赞叹。
砸入江水的蔡安平一个鲤鱼打挺冒出江面,划水拉住一个落水的老人,推他到救生船边,船上水手拽了老人上船。他继续划水救人,见一女子在江面扑打,沉入江水。他翻身潜入水里,抓住那女子。那女子拼命抓他,他避开,从背后抱住她,浮出水面,划水接近救生船,船上水手拽了那女子上船。
木船上的乘客有7人获救。
挤坐餐厅的乘客们主动让出位子,船医组织抢救,全都脱险。
那女子跪到蔡安平跟前叩头,连呼救命大恩人!穿蓝色土布衣裤的她全身水湿,像个村姑。有人拿了蔡安平的军服来为他披上,他搀扶女子起身,说他是军人,不能见死不救……看清她那惨白的脸时,震惊呆了,竟是他日思夜想的梅姑娘!鼻酸眼热心口痛,搂她到怀里给她温暖,梅,我的梅……他抱她去了他住的头等舱室,将她轻放到床上,说是去给她找套干衣服来。
梅姑娘拉住他哇地哭:“安平,我的安平,也是老天有眼啊,让你救了我……”扪小腹。
蔡安平担心:“梅,你肚子受伤了?”
梅姑娘的脸色好些,摇头说:“我没有受伤。”
蔡安平第一次看见她那雪白的小腹:“梅,你,你刚缓过来,你不能……”
“安平,你真是个大好人!”
“在,还在!”
蔡安平的心扑扑跳,他看见了黄布条下的水湿的黑毛,颤声说:“啥,啥还在?”
“大黄鱼,你给我的!”梅姑娘说,解下黄布条,一根一根取,取出十二根金条来。
“啊,谢天谢地!”蔡安平心惊,所幸都没有被水浪卷走,这是他给她的结婚聘礼。大黄鱼是十两一根的金条,这年头只有金子保值。
梅姑娘的脸上有了红晕,系好内裤的裤腰带,拉上蓝布裤子:“坐的木船,我没敢显福,穿了这身农家土布衣裳。”
“梅,你咋去坐木船!”蔡安平埋怨,“我俩说好了的,等我忙完这一阵就送你回苏州。”
梅姑娘说:“你事情多,不知道啥时候能够忙完,我离家多年,归家心切,轮船等不及了,就坐了随到随走的木船。对不起哦,安平。”
“坐木船好危险。”
“行李箱没有了。”
“人在,金条还在……”
骤然枪响。
军人蔡安平条件反射掏手枪冲出舱室。舱外人们议论纷纷,说枪声是从船尾传来的,他挤开人群赶去。
是涂姐开的枪。
袁哲弘在拥塞的餐厅吃饭,认出在邻桌吃饭的涂姐来。高兴又犯疑,涂姐咋会在这船上?穿黑色翻领衣服黑色长裤的涂姐也认出了他,扔下餐盒拔腿便跑。“涂姐,你莫跑……”袁哲弘扔下餐盒起身紧追。涂姐很快挤出人群,跑向船尾,掏手枪朝天连开两枪。人群大乱。涂姐趁乱消失在人群里。
袁哲弘推开惊惧的人群,持枪追赶。
前年晚秋,窦世达化妆成和尚潜回重庆,打死了军统的一个弟兄,后来得知,窦世达又回到他那“黄卫军”三团任团长,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自那之后,就没有了涂姐的消息。特工的他此时发现了涂姐,就必须抓住她。她是被窦世达接走了?她也叛变了?她为啥会在这船上?他持枪追赶她并不想伤害她,是想弄清楚情况,也许涂姐是另有隐情。
船上到处都是乘客,拥挤喧闹。他到餐厅、客舱、底舱、驾驶舱四处搜寻,都没有找到她。
想到机房,他立即赶去,警惕地下铁梯。
机房里,满脸油垢的赤胸亮臂的工人们忙碌着,响声雷动,烟气蒸汽弥漫。
袁哲弘持枪搜寻,眼目的余光发现涂姐正快步登铁梯,转身举枪喊:“涂姐,站住,你莫要开枪,我……”涂姐挥枪朝他射击,他赶紧躲到铁柱子后。涂姐一步踩虚,摔下铁梯,手枪滚落远处:“小崽儿袁哲弘,你莫要逼老娘!”起身去抓枪。
袁哲弘举枪奔去。
“叭!”一声枪响。
袁哲弘的右腿被击中,跪到甲板上,鲜血流淌。他大惊,不知是何人朝他开枪,忍痛举枪。一群船上的安保人员冲下铁梯,蜂拥而上,将他死死摁住。
袁哲弘挣扎看涂姐,她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