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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宁孝原参加了前年5月1号那宣誓大会。那日清晨,身为连长的他带领100名官兵跑步去了下半城国民政府军委会的行营广场。广场里陆续来了有上千号人,遇见了邻居曹大爷的儿子曹钢蛋。曹钢蛋罗汉脸,17岁,是佛图关巴县县立三里职业学校的学生,他校接受指派也来了100名学生,一个个都穿油绿色的布衣制服,全都挽袖扎裤穿草鞋背斗笠。曹钢蛋喜咪了眼,说是吃肥了,这一身穿着全都是会上发的,他们扮的农民代表。宁孝原揪他耳朵,小崽儿,你跟到起作假嘛!为掀起国民精神总动员抗战高潮,政府定于当天在重庆、成都、贵阳、桂林、兰州、昆明、吉安等地同时举行宣誓大会。重庆参会的有党政军青农工商妇八个界别,各派代表100人。陡立的山崖俯视庄严肃穆的会场,会场那礼堂的顶上镶有国民党党徽,竖有戎装佩剑的蒋委员长的巨幅画像。场中立有三级火塔,塔身是玻璃的。等的时间老长,直到天黑大会才开始。军乐声响,聚光灯齐射向主席台。宁孝原看见蒋委员长和一群官员款步上台,整齐站立。他没有见过委员长本人,在画像上电影里见过,一眼就认出来,血往上涌,想走近些又不敢,全队官兵纹丝不动挺立。司仪是新生活运动总干事黄仁霖先生,先是全体人员为阵亡将士和死难同胞默哀,继而是献金,再是年逾古稀的浓眉白须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宣读训词。之后,由蒋委员长带领全体人员宣誓。委员长左手叉腰右手挥拳,激昂的奉化腔如同倾泻的连珠炮弹。宣誓毕,火塔的塔顶燃火,哔啵作响的火焰照亮一张张狰狞的脸。各界各派三人上塔引火,宁孝原去了。熊火引燃他手中的火把引燃他心中的怒焰。燃烧的24炬火把的怒火传递给了愤怒的各界同胞,齐声高唱:“精神总动员,民族复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齐都围了场地呐喊游行。会后决定,在重庆市区繁华地段都邮街路口的大十字建造“精神堡垒”,以示誓死抗战之决心!


“精神哦,要得!”倪红听他说后,激动,“这一向都没有去都邮街了,那碑怕是已经完工了……”


二人登上山顶。


都邮街不远,说话间就到。都邮街原名督邮街,因有官办的邮局而得名,街道交汇的街心称为大什字。重庆设陪都后,督邮街改名为都邮街。街心那就要完工的“精神堡垒”没有被炸,搭建的木架已撤除多半,刚躲过空袭的做扫尾工程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们又开始忙碌。这碑呈方锥形,碑身黑如胶漆,雄指高天,四围的房屋显得矮小。宁孝原拍碑身。有工人黑眼盯他,见他是少校军官,就没有说话。“木头的,稳不稳实啊?”宁孝原说。“钱少,只能这样。”他身后有人说。宁孝原回脸看,是个也满脸花糊的穿旧西装戴眼镜的老者,喜道:“哈,是你!”老者蹙眉看穿油垢军服的宁孝原:“你……”“前年5月1号,那誓师大会。”“啊,想起来,你这个军官好莽撞,手头那火把将我的衣服烧了个洞,说是要请我喝茶赔礼道歉。”“嘿嘿,我第二天去前线了。”“去前线了嗦,好,英雄!”“我啥子英雄啊,我那老乡王麟才是英雄。”“王麟啊,也是我老乡呢。壮哉!‘国势衰颓多愤慨,民生凋敝总忧心’是他挂在床头的劝勉,他给他婆娘写信说,倭寇未灭何以为家,成功成仁,在所不计。啊,还有个老乡柳乃夫,也是英雄!”老者说。“认得,我们一个乡的,小个子人。”宁孝原没了笑,此人乃是共党分子。攘外必先安内,一统方能御侮,未有国不能一统而能取胜于外者。这是委员长说的。“他呢,是共党。”老者说,“派到38军参战,被日军包围,血洒黄河,死时才29岁……”为抗战死的,也有功。宁孝原想,问:“你是这里的督办?“我啥子督办啊,穷土木工程师一个。”有人急走过来,对老者说:“赵工,你快过去看看!”老者就跟来人走去。赵工是老乡呢。宁孝原想。见倪红往碑座的小门里钻,被警卫呵斥。他过去对警卫亮了少校军衔,和气说,想进去看看。警卫不买账,理由不容置疑,还没有竣工揭牌剪彩。他只好与倪红围了碑看。碑四围被炸开的空地辟为了通衢广场。碑的底座呈八角形,分写有“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字样。碑顶有报时钟、风向仪,饰有新生活运动蓝底红边的会徽和“礼义廉耻”四字,悬有国旗,碑垛上置有个深蓝色的大瓷缸。碑朝向民族路的一侧写有“精神堡垒”四个大字,其余三面分写有“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打问工人得知,这碑通高七丈七尺,寓意七七事变抗战纪念日。那大瓷缸可放置棉花、酒精,集会时用做点燃火炬。碑身涂成黑色是为防空,要赶在年前竣工……


巡看了“精神堡垒”,宁孝原想到最近流行的打油诗:“不怕你龟儿子轰,不怕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坚强的防空洞,不怕!不怕你龟儿子凶,不怕你龟儿子恶,老子们总要大反攻,等着!”热血上涌,小日本你炸嘛,炸出个誓死抗战到底的碑来!对倪红说,他必须要尽快回部队参战。倪红两眼水湿。他拍她肩头宽慰:“倪红,你放心,老子命大,死不了的。”面对“精神堡垒”举起右手,“我,宁孝原,今天对碑发誓,非倪红不娶,返回战场之前就与她完婚!”


倪红小鸟般依到他身上。


乱云飞渡。屹立空中的“精神堡垒”俯视这对恋人,像是在为他俩默默祝福。


宁孝原喊饿,倪红带他去找吃食。“精神堡垒”四周的房屋、商店、餐馆有的被炸,华华公司的大楼被炸毁。消防队员们在灭火,寻人寻物者大呼小叫,拉尸人拖板板车默默收尸。


敌机是要来炸的,日子是要过的。


街上的大人细娃儿伤兵叫花儿又多起来,其中不乏忙工作的求生活的逃难的人们。重庆人已适应了这种生活,一旦敌机离开,就立马在废墟上重建家园。随处可见搭建的用来做商店、餐馆或是住屋的简易棚屋。棚屋的墙壁多是钉在框架上的薄木板,抹上石灰、泥土、头发混合的灰浆,不牢固,炸弹可以震垮,垮了又建。倒塌房屋的砖头、门板、钉子、木梁等材料都反复使用,连泥灰也从砖头上刮下来再用。重庆人越炸越勇,不虚日本人。重庆设陪都后,这里成了战时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政府机关迁来,工厂、学校、银行、商铺、报社、文化单位等西撤而来。人们穿着各异,南腔北调,这内陆城市倒越发地闹热。


一个蓬头垢面衣襟褴褛的疯子老叫花儿与他俩擦肩而过,他手里拿着个缺了角的脏兮兮的土碗,嘴里念念有词:“修碑了,碑修了,修不修都有……”倪红喊:“疯子,等到,给你钱!”老叫花儿回身伸手。倪红给了他几块铜钱。老叫花儿收了铜钱走:“吃小面……”宁孝原搂倪红肩头:“倪红,你心好!”倪红说:“这疯子好可怜。”


两人走进来龙巷,有家小面馆的门前挂有“越炸越强”的牌子。宁孝原看牌子击掌:“好,格老子的,这牌子要得,就在这里吃。”这面馆室内狭长昏暗,食客不少。小老板下的面条利索,几乎无汤,姜葱蒜红油麻酱,添几匹嫩绿菜叶,麻辣爽口。宁孝原呼呼吃完两碗小面,倪红那一碗还没有吃完:“看你饿得啊,早饭不吃就急冲冲出门。”倪红心疼说。宁孝原笑,揪她脸蛋:“我急着看碑。”“哎哟,把人家揪痛了!”倪红打他,眼泪儿花花。


宁孝原去前线时,倪红去朝天门码头送他。满河滩密密麻麻的川军,实业家卢作孚那民生公司的几艘疲惫不堪的轮船全都载得满满。司令长官刘湘率川军出川抗日,未捷先亡,留下遗嘱:“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川军官兵每天升旗必同声诵读。太阳颤巍巍露脸,窥视潮涌的穿黄军服登草鞋背斗笠的士兵和大呼小叫拉扯悲鸣的送行人。倪红立在宁孝原跟前,泪水蒙面。恁么多的川军上前线打仗,前头去的多半都死了:“孝原,你不能……”曹钢蛋走过来,背上缝有白布条,缀有遒劲醒目的“死”字。曹钢蛋来扭过宁孝原,非要当兵上前线,倪红就认识了曹钢蛋。看见曹钢蛋背上这“死”字,倪红的心揪紧:“钢蛋,你该缝个‘活’字。”曹大爷走过来:“是我给他写的,我给他缝上去的,不怕死才可活。”倪红晓得,曹大妈躲日机轰炸闷死在了防空洞里。曹大爷对曹钢蛋好一番叮嘱,倪红听不懂,她晓得,他父子俩说的是客家话。孝原跟她说过,曹大爷念过私塾,是他老乡,老家也在荣昌县万灵镇,那里的人多数是湖广填四川时的客家移民后代,不少人都会讲客家话。孝原也会说些闽西客家话,她说是鸟语,她记得的是,说太阳好大,他用客家话说是“聂透好大”,孝原说“聂透”就是“日头”的意思,这不是鸟语是啥子。曹钢蛋当了宁孝原的勤务兵,他二人随了大部队上船。曹大爷盯儿子一阵,拧了把鼻涕,转身勾首走了。倪红泪眼婆娑目送宁孝原上船。宁孝原到船栏边朝她挥手。倪红像棵草,在江风里歪来倒去,他担心她要倒下,她立住了,朝他嘶声喊叫。汽笛鸣响,轮船启动,他没有听清楚她喊的话。他晓得,她是要他活着回来。他在前线九死一生,所属川军部队被日军打散,他与曹钢蛋等十余名幸存者被遇见的三十三集团军冯治安部收留,参加“枣宜会战”负伤,终还是活着回来了,就急着来找她。


“你在前线,我一天到晚担心死了……”倪红看他,泪眼婆娑,他没有战死,今天又躲过一劫,心里高兴。见他的眼神被人拽走,是个进面馆来的穿雪青色西服的长发飘逸的高挑姑娘,使力掐他,“狗改不了吃屎,就喜欢漂亮女娃儿!”


“男人嘛。”宁孝原从衣兜里掏出包“国军牌香烟”,看烟盒上那骑白马吹军号怒目向前的军人的图画,嘿嘿笑,抽出根烟闻闻,划火柴吸燃,火光在他脸上闪动,这个长头发妹儿,弄得这面馆都亮了,“倪红,我喜欢你,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倪红瘪嘴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