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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重庆言子说,较场坝的土地管得宽。确实管得宽,就有卖木货的木货街、卖篾货的百子巷,卖瓷器的磁器街、卖草药的草药街、卖鱼的鱼市街。还有卖旧衣服的衣服街,旧衣服经过二道染水浆洗熨烫卖给穷人,即使不太合身,因价钱便宜,买的人还是多。这里是热闹的小商品集散地,街巷多以交易的货物命名。也有不以交易货物命名的,比如十八梯。袁哲弘是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些大小街巷的,而十八梯他清楚。他从“精神堡垒”大十字的民权路走,很快进入较场坝,再前行不远就到了十八梯,看见了梯坎下面的长江和对岸的南山。


重庆市区是个半岛,因大河长江与小河嘉陵江合抱而成。长江气势磅砣,嘉陵江温丽清幽,有人说长江乃雄性为父,嘉陵江乃雌性为母,半岛是两江的孩儿。半岛即是母城。母城是座山,山上山下分为了上下半城。


十八梯是连接上下半城的天梯般的陡峭弯拐的老街,街边棚屋瓦屋吊脚屋密布,见缝插针有几幢两三层的楼房。房屋门前的石阶布满青苔,石阶下的阳沟湿漉漉地,空气也湿漉漉地。有妇人在门前的阳沟边用竹篾刷子“刷刷刷”洗刷尿罐,很用力,斜襟衣扣未扣严实,露出抖动的乳房。过路的行人游客或急或缓上下。杂货铺、布店、裁缝店、米店、烧饼店、白糕店、麻糖店、小面馆、饭馆、买丧葬用品的纸扎铺开门迎客。豆花饭馆里食客多,老板忙着大锅点豆花,搭梯子上冒热气的大蒸笼取烧白取粉蒸肉。麻将馆的杠炭火盆烧得旺,牌客们嘴手不闲抽烟搓牌点钞票。冬天了,还亮臂露腿穿草鞋的扛扁担的下力人“嗨佐嗨佐”挑货物上下。也有摇动腰肢走路的女人,穿琵琶襟夹棉开衩旗袍,提玲珑小包,用高跟鞋敲打石梯,“可吃可吃”。没有声响的是盘坐路边的叫花儿,伸着肮脏的枯枝般的手。


中校军官袁哲弘提了红纸包裹的礼品随人流下行,就有少妇看他指指点点,有姑娘偷偷盯他。他视而不见。追他的女人多,他是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台--不急,等待母亲说的有缘的女人。他母亲是嘉陵小学的国文老师,礼义廉耻、精忠报国是母亲自小便教他的为人之道。对于婚姻,水上人的固执的父亲要为他包办,以至于他不得不逃婚出走;而开明的母亲并不强求他,只期盼他快些找到如意的女人。如意是得要有缘分是得要心动的。他一直这么想。他衣兜里揣着封信,按照其写的门牌号码寻到了赵宇生工程师的家。是栋临街望江的白墙黒瓦的两居室平房,二十来平方米大小,屋内家具老旧。因是在十八梯的半坡处,这平房的窗户越过了下面平房的屋顶,看得见江水,屋里光线敞亮。赵宇生听袁哲弘自我介绍后,收下他送来的礼品,请他坐,拆开礼品包,是精美的西洋糖果:


“这个宁孝原也是客气,还送礼。”


袁哲弘笑:“赵工,就您一个人在家?”西洋糖果其实是他买的,嘴说是宁孝原送的,初次到别人家,总不能空手。


“老婆子到菜市场买菜去了,女儿一天到晚野得很,星期天也不落屋,晓得哪阵回来吆。”


袁哲弘伸手摸了摸衣兜里的那封信。


孝原再三叮嘱,托他一定要尽快设法把这封求婚信交到赵工的女儿赵雯手里。他说,你老弟有倪红了,还脚踩两只船。宁孝原说,长官里妻妾成群的多。在场的柳成插话,杨森军长就娶了好多个婆娘,十二金钗呢。宁孝原拍柳成肩头,知我者黑娃子也。你两个是没有见过赵雯,她可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是我老汉提亲她老汉答应了的。对他拱手,朋友之托重如山啊,你老兄绝对不能水我!


前日晚上,他与宁孝原、柳成三人在“涂哑巴冷酒馆”喝酒,三人都喝高了,说起小时候的趣事儿,说起看话剧《屈原》的震撼和女演员的美貌,说起抗战的现实和前途。说到空军时,柳成的话就多,说了我国空军的来之不易,说了日本空军的强大。激动说,我空军是英勇的,无奈实力太弱了。日军轰炸机群搞空中猎杀,今年的8月30号,居然飞到了重庆南岸的黄山。宁孝原说,那是委员长所在地。柳成点头,日本那远藤三郎少将亲率27架轰炸机,飞到了黄山官邸“云岫楼”的上空。他说,好危险的,当时委员长正主持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各战区的长官都在。柳成说,日军是想搞定点清除,这得低空飞行,却遇我埋伏在黄山官邸附近的德式75毫米高炮的猛烈射击,那里有我军的高炮阵地群,炮弹的火网迫使日机不敢低飞,我也跟战友驾机驱敌,打乱了日机包围轰炸的计划,投下的炸弹只有一颗炸坏了云袖楼的一角。宁孝原说,委员长是国家元首,岂是他小日本可以炸得到的。我炮兵还是可以,听说至今为止,已经击落击伤敌机一百多架了。他点头,我跟你们说,前年8月,日机对重庆地狱式轰炸,委员长在黄山远眺火海感叹,徒凭满腔热忱与血肉,而与倭寇高度之爆炸弹与炮火相周旋,于今三年,若非中华民族,其谁能之?宁孝原挥拳,对头,我中华民族数千年不灭,小日本休想侵吞!他点头,我陪都脉搏跳动的是全民族抗战的力量,我们有数百万军队,打了台儿庄、徐州、武汉、南昌、枣宜、长沙等大小会战,是不虚小日本的。宁孝原吼唱:“精神总动员,民族复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他和柳成跟了吼唱。宁孝原激动,老子明天就回战场打倭寇!柳成说,你明天真要回战场?宁孝原说,是的,明天。柳成笑,孝原兄,你运气好,明日午后我有任务,驾机运送军用物资去鄂西战场。宁孝原说真的?柳成说真的。宁孝原说,太好了,我搭你飞机去,我老部队就在鄂西战场。说了“枣宜会战”的惨烈,说了他万般思的战友和救了他命的小老乡曹钢蛋。分别前,宁孝原给他和柳成说了他与赵雯的事情,匆匆写了信,托他务必交到赵雯手里。


“来,请喝茶。”赵工端茶水给袁哲弘。


袁哲弘喝茶:“嗯,好茶!呃,赵工,您在这十八梯住了好多年了吧?”


赵宇生喝茶:“有些年陈了。”


“呃,我一路走,远不止十八梯,啷个会取名叫十八梯?”


“是这么的,明朝时这里没有这么多住户,少有的几户住民吃水是靠一口水井,水井离他们住处正好有十八道梯坎,就把这里称作十八梯了。”


“这样啊。”


“说来也巧,我老家万灵镇农村也有个十八梯,镇上那河街的一段坡路也正好是十八道梯坎。”


“呵呵,真巧。”


赵宇生笑:“这个十八梯呢,有人就说是城里的村子,说城市是高楼林立的都邮街商业区,村子是这户不避雨的十八梯杂居区。也倒是。要说呢,是先有十八梯后有都邮街的,是先有村子后有城市的。我这个搞土木工程的人这样看的,重庆城是因江而生倚山而立的,好比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是来自树根的。”


袁哲弘点头。


赵宇生说:“这十八梯就是树根,尽管是陡坡陋巷,却是价值连城。天佑我十八梯,日寇的飞机也没能将其炸毁。”


袁哲弘笑:“赵工对十八梯的感情好深。”


赵宇生点首,喝口茶:“这沱茶是家父留下来的,存放有好多年了,今天你这个大军官登门,拿出来请你品尝,原汁原味……”


门影闪动,赵雯风风火火进屋,端起赵宇生跟前茶水就喝:“还渴了。”


赵宇生乜女儿:“这女子,也不看有客人。”对袁哲弘,“这是我女儿赵雯。”对女儿介绍袁哲弘。


赵雯笑:“我们家还是头一回有军官来……”盯袁哲弘怔住,两眼蓦然水湿,“啊,是你,大恩人,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妈妈的命!”


袁哲弘一时想不起来。


赵雯急切说:“今年6月5号,较场坝那大隧道……”


袁哲弘想起来。


那日黄昏,雨后初晴。


忙完公务的袁哲弘路过较场坝的磁器街,见路边的担担面挑子嘴馋,买了碗面吃,刚吃几口,传来短促尖利的警报声,街上人乱了,争相恐后往附近的大隧道防空洞跑。袁哲弘随了人流跑,还没进洞,敌机已经临空,轮番俯冲轰炸扫射。四面跑来的惊惶的人们潮水般往大隧道防空洞里涌。袁哲弘身边的一位老妇人被挤得喘不过气来,面色青紫。他护住她说:


“您老先莫进去,我扶你在洞口缓口气,里面空气不好。”


老妇人喘吁说:“要得,反正是听天由命了。”


待老妇人缓过气来,袁哲弘才护她进洞,洞里人挤人,无立足之地,只好贴洞门坐下。袁哲弘随视察团来过这大隧道,这是重庆最大最坚实的防空洞,有多个洞口,有的洞口直通郊外。通风口也多,用鼓风机调节空气。洞内高宽均约两米,有木条凳供避难人歇息。墙上凿有凹洞,置煤油灯照明。


狡猾的敌机像长有眼睛,总在这防空洞四围轰炸。


袁哲弘知道,就有汉奸为日机指引轰炸目标。这防空洞牢固安全,怕的是通风不好。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多个通风口被炸塌了,洞内本来就差的空气更差。一声巨响,一枚炸弹在洞顶爆炸,洞内剧烈震动,煤油灯灭了,抽风机毁了。洞内一片漆黑,娃儿哭大人叫。洞内深处的呼吸困难的人们拼命朝洞口涌,歇斯底里推拥抓扯撕咬。


袁哲弘身边的老妇人呼吸急促,栽倒在他身上。他紧护老人。


防护团的人关死了洞门,洞门的缝隙进来有空气。洞里深处的人嘶声喊叫,防护团,开门,快开门,我们情愿死在外面,不甘心闷死在洞里!防护团的人高声回话,同胞们,大家一定要守洞规,日本鬼子正在我们头上扔炸弹,如果开了洞门,大家都涌出来,会死得更快,请等等,警报一解出就开门……


四处的爆炸声不断,还有枪声。


又累又饿又困的他只好护着老妇人依坐在洞口。洞内的人声渐渐弱了,他半睡半醒熬到深夜。爆炸声停了,长鸣的解除警报声响了,洞门开了。他看手表,敌机竟轮翻轰炸了六个多小时。


他抱了老妇人出防空洞,一身泥污的他俩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背了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去宽仁医院急诊室,医生护士赶紧抢救。护士为老妇人打吊针时,急匆匆进来个年轻姑娘,看清老妇人后,扑到急救床前哭泣:


“妈妈,我的妈妈!我和爸爸满城找你,幸好啊,幸好我找到这里来……”


打吊针的护士对她说:“是这个军官送老人家来的。”


她对袁哲弘作揖道谢:“谢谢您,恩人,谢谢您救了我妈妈……”她妈妈一阵咳嗽,她取了床头柜上的水瓶倒开水喂她。


老人的女儿来了,袁哲弘放下心来,又累又饿冒虚汗的他赶紧去找吃食。


第二天清晨,天色昏暗,行人极少。


执行任务的他去到市区。都邮街、米花街的房屋大多被炸毁,一片废墟。有许多因躲避不及被炸死的人的尸体,有的被炸成了碎块,烧焦的尸体冒着黑烟。陆续从大隧道防空洞里拉出来好多的尸体,收尸队的人往卡车上搬运,尸体堆得太高,汽车开动时有尸体滑落。这些因窒息而亡的尸体大多衣不蔽体,用芦席简单包裹。有具尸体滑落下来,芦席散开,露出张男童的痛苦扭曲的乌黑的脸。他赶紧过去,心揪痛,下细地为他裹好芦席,哀伤悲愤。一位老人拉了收尸的板板车过来停下,附身抱起男童的尸体放到车上,默默地拉车走去。


他看着,怒目圆瞪,这是日本鬼子制造的血案惨案,是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大罪!


在街上,他遇见了父亲的上司卢作孚,长他十多岁的卢作孚是国民政府交通部的次长,是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他父亲曾是卢作孚经营的“民俗轮”上的二管轮,卢作孚自小便认识他。


“是小袁啊。”卢作孚主动跟他打招呼,地道的重庆口音。


“卢次长好,卢叔叔好!”他挺胸并腿敬礼。


卢作孚与他握手:“你父亲牺牲得英勇,敌机轰炸时,他一直坚守在机舱里!”


“谢谢卢叔叔对家父的夸赞,日本鬼子留下的血债要用血来还!”他说。去年夏天,满载伤兵和旅客的“民俗伦”溯江而上返渝,过夔门进入巫山县水域时,七架日机突然来袭,“民俗轮”被炸沉,他父亲被大江吞噬,至今没有寻到尸体,“卢叔叔,您这是要去哪里?”


卢作孚说:“我是来找银行贷款的,好不容易答应给我们贷款的这家银行被炸毁了。咳,民生公司连年亏损,要维持战时运输只有贷款。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农民银行都找了,至少得先有800万元贷款才行。”说着,朝停在前面的一辆斯佩蒂克老牙轿车走。


他跟了走:“卢叔叔,你是太难了,这么多事情都要你亲自办。”想到什么,“啊,对了,下半城的白象街有家‘大河银行’,是我毛庚朋友宁孝原的父亲开的,我领您去试试。”


卢作孚喜道:“好呀,走,去试……”锁眉头,双手捂心。


他知道,卢作孚有脉搏间歇病,定是又发病了。


卢作孚面色发白,头冒虚汗,说不出话。


他赶紧背了卢作孚朝斯佩蒂克老牙轿车跑。


司机打开车门。


他抱了已经昏厥的卢作孚上车,对司机说:“快,快开车去宽仁医院!”


到医院抢救后,卢作孚缓过来:“谢谢你,小袁……”


离开医院后,他赶去“大河银行”找宁道兴总经理为卢总贷款,不想,这银行的主楼也被炸塌了……


“恩人,大恩人!我找到了妈妈好庆幸,不想您却走了,我一直就想找到您,好生谢谢您!”赵雯感动说。


袁哲弘没想到那天在宽仁医院见到的老妇人的女儿就是眼前的赵雯。她穿灰色收腰毛呢大衣,显露出好看的身材,飘逸的长发透露出年轻女子的娇柔,一双含泪的大眼真情地看他。他怦然心动,从未有过的心动!


赵宇生好感动:“啊,袁少校,您就是我们一直苦苦找寻的恩人啊……”


赵宇生的老伴买菜回来了,听女儿和老伴说后,扑通下跪朝袁哲弘作揖道谢,袁哲弘赶紧扶起她来:“赵伯母,那种情况下,我一个军人必须那样做。”


恩人登门,赵雯母女蒸饭炒菜煮老腊肉热情招待。赵宇生开了陈年茅台酒。四个人围了八仙桌子吃饭喝酒。


席间,又说到大隧道惨案。


“惨,惨绝人寰!上千人闷死在了大隧道里!”赵宇生说,“我那天在成都出差,才躲过一劫……”


吃完饭,赵宇生一家人一定要重金酬谢袁哲弘,袁哲弘绝对不收。


赵宇生说:“铭感五内,就大恩不言谢啰,欢迎你常来!”


赵雯送他出门,送他登十八梯。


这是转交信的机会。


他伸手摸衣兜,却没有立即取出那信,他在犹豫。都说搞特工的人心硬,他还是心软。“呃,朋友之托重如山啊,你老兄绝对不能水我!”孝原是这么说的,还是要讲信义。


他把信交给了赵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