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胸前挂了摆有香烟的扁木匣子的倪红泪眼蒙蒙呆立在“精神堡垒”前,火烈的太阳欲将这高碑融化。高碑俯视她,像是在说,这世上言而有信者多,言而无信者也多。“我,宁孝原,今天对碑发誓,非倪红不娶,返回战场之前就与她完婚!”孝原这话在她耳边嗡响,震得她心口痛。穿蓝花短袖衣裤的她立足不稳,身子后仰,没有了依靠,那小鸟般依到孝原身上的甜蜜没有了。她目视“精神堡垒”,碑啊碑,你可是见证,你要以悲往事么?
脚站麻了,泪淌干了,她转身走,无心叫卖香烟。
黄亮的日光下,高矮参差不齐的房屋像得了病似的,都垂着头。黄葛树、桉树、杨树、苦楝树的树叶儿打着卷,无精打采的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或急或缓的行人一个个都像怀揣有心事。马路被太阳晒得冒烟,汽车驶过,扬起的发烫的尘土。拉马车的马儿鼻孔扇动,四蹄蹒跚。小贩和叫花儿们都懒得吆喝。整个街区像烧透的砖窑,令人喘不过气。
突然听得的话使倪红的心口堵得慌,茶饭不思。
那天晚上,她与柳成喝酒吃饭到入夜。柳成的酒量不如她,喝得半醉,要她小住几日,领她看看战机。她笑着婉拒,说侯大爷那渔船还在江边等她,她就住船上,要早些回城去,城里还有事情要办。她没有打听到孝原的消息,好失望,无心久留。她急着回城其实也没有啥子事情。孝原的父亲已吩咐下人不许她踏进宁公馆半步,她总不能坐吃山空,得要自谋生路,就用孝原留给她的钱,找木匠做了个装香烟的有吊带的扁木匣子,去烟草公司买来香烟摆放在里面,将扁木匣子挂在胸前沿街叫卖。重庆是陪都,香烟业兴旺,志义、中原、福新、华成等多家烟草公司涌来山城,这些公司多数来自上海。销售香烟的牌子和包装涉及政经、军事、历史、文化、民俗,可谓名目繁多、洋洋大观。有“玉堂春”、“孟姜女”、“三姐妹”、“哈德门”、“紫金山”、“和平鸽”、“勇士”、“福尔摩斯”、“足球”、“统益”、“大前门”和女人吸的“快乐”等中外牌子的香烟。她记性好,唱得来民歌喊得来川江号子,就背了广告词叫卖:“姐在园中采石榴,郎在园外丢砖头;要吃石榴拿个去,要偷私情磕个头。‘情人’牌香烟!”“要得富贵福泽,天主张由不得我;要做贤人君子,我主张由不得天。‘明星’牌香烟!”她还自己编了词叫卖。国货“金字塔”牌香烟的烟盒上是东北义勇军重炮轰击日寇的图画。她就喊唱:“全民抗战,不忘国耻,还我河山!‘金字塔’牌香烟!”还喊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老刀’牌香烟!”勤快精灵的她把这小生意做得将就,得了温饱。
柳成送她去江边的,那帮飞行员们在他俩身后指点议论,一个个都好遗憾的样儿。
她上船前,喝得半醉的柳成对她说了些话。说那日晚上,他与孝原、哲弘三个毛庚朋友在“涂哑巴冷酒馆”吃夜宵,说孝原交给哲弘一封求婚信,要他尽快交到赵工的女儿赵雯手里。哲弘就说孝原,你老弟有倪红了,还脚踩两只船。孝原说,长官里妻妾成群的多。说赵雯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儿,是他们两家老人说好了结亲的。柳成打酒嗝,黑脸更黑,倪红,你必须要把孝原这家伙看紧了,他娃可是个花花公子。她听后眉头深锁,将信将疑,柳成是喝高了,说的酒话,孝原为了她可是跟他父亲翻了脸的。在渔船上和回家后,她一直惴惴不安,心事重重,左思右想,疑窦丛生。孝原临别出门前留下句英语,啥子意思?这都一年多了,也不来封信,你的住处难定,可我的住处没有变的呀?他跟她说过,他父亲要他去跟一个姓赵的工程师的女儿相亲,他坚决不去。未必是他屈从他父亲了?未必是他跟那工程师的女儿见面了,对她变心了?否则,他为啥急着让袁哲弘给那赵女子捎求婚信去?柳成说的是酒话?可酒后吐真言。
“我,宁孝原,今天对碑发誓,非倪红不娶……”
倪红耳边响起孝原对碑发誓说的话,当时听着舒心悦耳,现在变了调,变得痛心刺耳。她身挎这叫卖香烟的扁木匣子的盖布,是她用孝原那留有弹孔的旧军装改做的。她捏了这盖布亲吻,鼻酸眼热,泪水湿透盖布。孝原,宁孝原,你是要做陈世美么,你红口白牙齿对碑发誓说的话不算数了么,你给我那信物是废物么……
火炉城市也有阴凉处,“精神堡垒”遥对的大江南岸的“黄葛古道”就阴凉。这是条可过轿队、马队的由不规则的青石板依山势蜿蜒铺就的古道,道旁是齐腰深的荒草和林立的黄葛老树。老树的虬枝粗劲茂叶遮天,挡了毒烈的阳光。
年陈久了,古道的青石扳变形破损移位,石峰间冒出顽强的小草。
穿短袖军衬衫的袁哲弘与穿乳白色短袖连衣裙的赵雯沿古道漫步。
赵雯第一次来凉爽的“黄葛古道”,新奇感使她一步两梯,格外快活,蹲到一块棱角圆滑的青石板前,用细白的手指抚摸:“八百多年了,这些青石板经受过好多的人踩马踏。”
袁哲弘也蹲下身子,抚摸青石板:“见物思古了。”
赵雯点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眼见为实,接触生感,这些古老的石板一定藏着好多的故事。”白净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清水般的眸子露出遐想,“这是古董呢。”
“是古董。”袁哲弘点头,想着说词,“欣赏这古道,就如同雅致之人欣赏古玩,心情怡然。”
“嘻嘻,你还会说。”赵雯盯他,“嗯,心情怡然。你看,这古老的石板留下有当年打戳的痕迹,留下有路人的印迹呢。”
袁哲弘继续想着说词:“古人留下的老物吧,无论它以何种形态存在,只要它是真的,总会向靠近它的人诉说些什么。”
“对的,真尤其可贵,走在这沧桑古道上,就会想到它经历的平静或是纷乱的岁月,它承载的欢乐和痛苦。”
“是的。当年这古道是通往黔滇的主要干道,是重庆的丝绸之路,是西南丝绸之路重要的一段。这古道始建于唐、宋,繁盛于明、清。从海棠溪水码头卸载的货物,许多都经这古道运往滇黔和缅甸,从那边运回来的茶叶,又经这古道由川江运往全国。”
“重庆的茶马古道!”
“嗯,马铃声声响,从这里走过的贩茶贩盐的马帮无数。前年,还走过入缅作战的抗日远征军官兵。”
“了不起的古道……”
赵雯挥手,柔臂接触到袁哲弘的肘臂,袁哲弘触电一般,下意识拉开距离。是他约赵雯来“黄葛古道”游玩避暑的。为此,他查阅了有关这古道的历史。他见到赵雯后就心动了,相见恨晚。他把孝原的那封信转交给她就后悔了,这个孝原,不能啊不该啊,家伙脚踩两只船他可以不闻不问,而对于赵雯他不能不问。朋友妻不可欺,是的,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情,尤其是对正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毛庚朋友。可赵雯她还不是孝原的夫人,虽说两家的老人认了亲,还是得要赵雯同意才行,民国了,是自由恋爱。赵雯这性格,倘若她知道孝原已跟倪红睡了,还会答应嫁给他?可美女爱英雄,她如果不计较呢?他陷入了情感的痛苦深渊。那个星期天,他下决心再次往十八梯走时,有股莫名的兴奋,也有内疚,他是去夺朋友之爱?不,去打探一下,打探一下赵雯对孝原求婚的反映。自己既已经心动,就不能也没法放弃,论各方面的条件,他不比孝原差,甚而更好,他与赵雯是般配的。一家女百家提,孝原就这么说过。他提了水果去赵工家的,赵工说过,欢迎他常去坐坐。赵工老两口出门了,就只赵雯在家。赵雯很热情,围上围腰做午饭,剥蒜理葱切肉炒菜,不让他插手,说灶头上的事是女人的活路。做的甑子饭,炒了青椒肉丝、蚂蚁上树、莲花白,煮了菠菜汤,开了陶罐包装的万灵古酒。吃饭喝酒间,他几次话到嘴边又吞回去,想着如何说为好。“来,喝酒,这是我们老家万灵镇产的万灵古酒,还好喝。”赵雯扑闪亮目举杯。他心淌热流,仰头喝酒,张口欲言。“嘻嘻,你那个朋友宁孝原,写信酸不溜丢的。”赵雯说。“他,就那性格。”他说,本想问写的啥,又觉不妥。赵雯笑说:“他那字龙飞凤舞张扬跋扈,活像要跳出信纸来。”他说:“他从小就那样,写字鬼画桃符。”赵雯说:“他这个人呢,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不想还是个大英雄,听爸爸说我才晓得,是他爸爸跟我爸爸说的,他获得过国民政府一等二级勋章。”眼里闪出崇拜。他点头:“是,他打仗勇敢。”女人崇拜英雄,却并非都是爱,他想。“呃,你俩是毛庚朋友,问你个事情。”赵雯脸上飞红。“啥子事?”“听说他有个相好叫倪红?”“他……”他犹豫。看来,她已经知道孝原与倪红的事了,实说呢,对不起朋友,不实说呢,心里憋屈。这时候,赵雯的父母回来了,见他来家好高兴。赵雯添了碗筷,她父母一起坐下吃饭。饭桌上,说起了物价飞涨的事情。饭后,赵雯说报社有事,让父母好生接待他,她先走一步。赵工给他说过,赵雯是《陪都晚报》的记者,记者总是很忙。赵雯走时,挥手跟他说拜拜,留给他甜笑。这笑灼热他的心,他是真爱上她了,爱之越深追之越切,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他要实话回答赵雯的提问,要大胆地向她求爱。他下决心要对赵雯说时,却奉命去前线完成一桩秘密任务,他是昨天返渝的,今天就迫不及待约了赵雯来这“黄葛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