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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反复


到了五月,皇帝一行人抵达行宫,这天儿才算真正热了起来。


大理行宫乃是高祖初初建立大周之时,南诏称臣后在大理所修筑的宫殿,一向为天家避暑所用。自皇帝登基以来,这是第二回过来避暑了。上一回还是昭和三年的时候,也是那一年,杨桃在天地一家春里被祥嫔构陷,被押回了琼台,打入冷宫。


行宫的住处不比琼台宫殿划分有致,齐整有序,处处尽显天家威仪,反而多是依景修建起来的亭轩院落,譬如皇帝所住九州清晏与皇后所住的光风霁月殿,皆是环水而建,夏日里清风拂来,十分凉爽。


杨桃仍像上回,住在九州清晏东边的天地一家春里,盛宠的王婉仪则住在西边的露香斋;惠妃带着四皇子,母子二人住在庭前植满湘妃竹的晖和堂,十分的幽静闲雅;平昭容则住在满池荷花围绕而开的宜芙馆,荷香萦绕,沁人心脾。


敏容华,琢嫔等人住在具有古朴之风的杏花春馆里,至于袁才人、傅贵人等较为年轻,但宠遇寻常的嫔御,则住在离九州清晏较远一些的绾春轩与翠扶楼。


杨桃自打住进天地一家春后,便夜夜梦魇,连皇帝有时也被天地一家春的动静给惊醒,但凡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却只是哭喊道:“火……好大的火,着火了……还有好多血——”


皇帝见她口齿不清,形容憔悴,不免心痛神伤,更怕她动静闹大了,把外头御林军也给喊进来,于是将人搂在怀里哄了又哄,折腾了半宿,杨桃才能安稳入睡。只是反闹得皇帝接连几日睡不好,连早朝也没什么精神。


杨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惹了祸,这一日入夜后,便趁几个宫女们不注意悄悄跑出去了。她来到灞桥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光呆滞,犹如一樽毫无生气的雕像。


傅贵人此时正在外面遛弯,不想半道碰着了杨桃,于是站在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才行礼问安。


杨桃眼底仿佛落了层薄薄的雾,什么也看不分明,沉默良久,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谁?”许是因有一阵儿没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不免带了几分沙哑,惹得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傅贵人心知杨桃神智不清,此刻又见她身边不曾跟着什么宫女丫头,便仔细答道:“妾是宫里的傅贵人,从前是与王婉仪她们同一届入宫的良家子。夜里风大,尤其是湖边,您可当心一些。”


杨桃琢磨了很久,拼命想着云意近几日所教,这才回头看她,称呼了一句:“傅姐姐,你认得我吗?”


傅贵人摇头笑道:“算年龄,您长妾几岁,算位分,妾更担不起您这声姐姐了。您是贵嫔娘娘,是天子妃嫔,是……”


杨桃原本是很认真地在听她说,这会儿见她突然止住了,便忙追问:“是什么?”


傅贵人垂首一笑:“是弘农杨家顶尊贵的大小姐。”


杨桃却还是拧着眉头:“你说的这些,陛下都给我说过,但我还想知道些别的,譬如…我有没有叫火烧过,有没有……受过什么重伤?”


傅贵人微微一愣:“陛下说的,是不会有错的。至于其他的……傅氏入琼台晚,您说的这些,妾都不太清楚。”


她见杨桃低头沉思,便又添道:“其实过往之事,又何苦再去追问。或许得到的答案……不是您想要的。就是知道了,也未必比现在好过。您如今这样无忧无虑的,不也很好么?”


“不是这样的……”杨桃神色有些失落,“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我总觉得他有事瞒我,大家伙儿也都瞒着我。似乎都在看我的笑话,我不喜欢这样……”


只见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傅贵人,直问道:你也觉得我傻么?”


“您不傻,”傅贵人看着杨桃的眼神十分和善,语气里也有些循循善诱,“既然忘却了过往,未必不是让一切重新开始的机缘,现在即便只有一丝快乐,也要让它延续下去。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有福气,能有忘却往事重新来过的机会。”


杨桃听了这话,也觉有理,连连点头,一时又教风吹得头疼,便浑浑噩噩走开了:“那……我先回去了,再会。”


“您慢走。”傅贵人蹲身一礼,目送走了杨桃,一面在心底暗叹,“杨柳,她看起来好,又不好。”


这头杨桃不见了,惹得皇帝在屋里发了一通火,即刻下令往各处去搜,扬言若是找不着,必定重重治罪。云意自己也急得跟什么似的,一刻不停歇的往外去找。


皇帝正在天地一家春里焦灼地来回踱步,这会儿见杨桃自己寻路回来了,便发火斥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杨桃吸了吸鼻子:“我怕夜里又梦魇,吵着你睡觉。就想出去吹风精神精神,这样就不困了。”


皇帝方才的一腔怒火早让杨桃这通可怜巴巴的话给赶没了,只见他叹了一声:“这是什么烂法子?你这会儿精神了,晚些不还是要困的?”


杨桃也觉有理,长长哦了一声:“那……我让宫女们说故事给我听罢。”


皇帝一把揽过她入怀:“行了,你好好歇罢。真吵着朕了,大不了把嘴给你堵上就行了。”


这话倒把杨桃吓得晚上睡也不敢睡,只是胡乱眯了一会儿,便又催着自己醒过来,好容易撑到第二天皇帝上朝去了,她才敢安生睡去。好在皇帝念她有恙在身,特地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才让云意等人能安心让杨桃在白日里补觉。


如今距杨桃到行宫已有整整一月,她梦里的景象却是一日比一日清楚明白,这日睡醒后,形形色色的画面在她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只见杨桃陡然坐起,四下扫了一眼,又坐在榻上傻笑。


惠妃这日让厨房特意做了果子炒糖衣,俗称冰糖葫芦的东西,因一下得了三四根,先给了含章一根去,又带了两根往杨桃屋里来。


这一月里,凡是惠妃过来,云意沉香几个俱都知情识趣地不加阻拦,只是杨桃病情反复,一会儿认得,一会儿又不认得她。这会儿惠妃进了屋,一见杨桃形容,心里又是酸涩不已,却还是撑起一个笑,朝她举了举手里的糖葫芦:“吃不吃?”


杨桃对她倒是半点敌意都没有,即刻就笑了:“吃!”可当她伸手正要去接时,却在下一瞬又缩回了手,“我娘说,这东西不干净,不让我吃。”


惠妃见她这会儿并不疏远,辛苦也很欢喜,便哄她说:“这是我自个儿做的,我点的果子,我炒的糖衣,可干净了。”


只见她一只手往杨桃跟前递去一根,自己也举起一根糖葫芦,咬了一小口,顷刻间便露出果肉来:“这回的糖衣火候掌住了,炒的可香了。好吃极了,你还不尝尝么?”


杨桃看的垂涎欲滴,忙接过来尝一口,忙笑着夸道:“好…好吃!”


惠妃本想问她想没想起自己来,此时见她这样欢喜,又觉得无所谓了:“别的什么我也顾不来,只能给你做些香糖果子甜甜嘴。下回你要想吃什么就告诉我,若不说,我便随便做些,你只管吃就是了。这两日我看莲子也熟了,下回给你蒸糖莲子吃罢。”


“您真好,明双也好,你们好,双宜都记着,都记着。”杨桃着急的一连说了几回,生怕她听不明白似的。


惠妃听了这话,怔怔看了她许久,就把这一番话一遍一遍烙在心底:“不用记着,不用记着。”她噙着一抹笑,替人轻扫鬓发,温声说道,“只要双宜过得好,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重要呢。”


云意见此情景,也不由在一旁悄悄抹泪。本来都是好好儿的,却不知杨桃又中了什么邪,突然喝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只见她猛地把手边盏子给摔碎了,手里还握着一块碎渣子,对着人胡乱比划着,嘶喊道,“你们都出去!出去!出去啊!”


惠妃也被这么一番动静给吓着了,又怕杨桃气急下自伤,忙说道:“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


她退到门外,又急忙吩咐云意:“别让她伤了自己,快去夺下来!”


云意得令,轻声细语哄了杨桃半天,又有三宝趁乱夺了那碎瓷片,里头哄闹半日,好容易才安生下来,今日出了这么一桩事,惹得惠妃心里更是难受。


沉香待要将惠妃送出去时,见她神情沮丧,便劝道:“娘娘这一阵都是这样的,就是云意姐姐这样忠心耿耿陪在她身边,也没少吃苦头,惠妃娘娘,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头去。”


惠妃哪里不明白,只是拍一拍她手:“好姑娘,你何尝不是忠心为你们主子。她如今得了这个病症,我与她五年的情谊,只有跟着心痛怜惜的道理,又怎会怪她?只是往后天地一家春里,还是再不要放置尖锐易碎的东西了,以免她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那些茶碗碟盏,我另外让人送来。”


沉香感念的点点头:“奴婢都记下了。”


惠妃去后,杨桃这头再冷静下来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口里头也不知在呢喃什么,浑浑噩噩了大半日,这日倒是一早睡下了。


皇帝照例是向晚时分忙过了政务才过来看杨桃,此时见人乖巧地睡在榻上,又听云意细细回了今日惠妃来后,杨桃突然发作之事,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这段时日杨桃病症时好时坏,折腾得比以往瘦削许多,脸色也是苍白如纸,他伸手为她掖好被子,一面低声说道:“前尘往事,不记得就不记得了罢。如今这样不也很好么,不论如何,朕都伴你从头来过,只求你余生平安喜乐。”


云意本是在守在外间静静候着,但因外头小宫女来回了露香斋那头传来的消息,此时便不得不挑帘进去了。


还不等云意开口,皇帝觉察到身后有人,怕吵着杨桃,先压低声问了一句:“什么事儿?”


“露香斋那头派人来给您传话,说是……王婉仪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