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资本家崽
十五 资本家崽
雷憨人为操办大女子雷来弟的婚事,从银行里取回了一大笔钱,又存回去了。他不认大女婿。大女子平日总说他耍的男朋友好得很,终于对他讲了那男人的名后,雷憨人气得倒床。
女儿耍的竟是绰号“洋三科”的羊山。
此人是个二婚汉,比雷来弟大十多岁,又带了个别家女人下的崽儿。现今,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娃儿,他连抱亲外孙娃的希望都没有了。况且,这“洋三科”成天里洋里怪气,三次飘洋过人家的国家去过。天晓得打过洋女人或是黑皮肤女人的野鸡没有。雷憨人吵骂大女子时,讲了种种坚决反对的理由,唯这一条只闷在个人心里面犯疑。雷憨人的父亲雷老倔年轻阵就并不老实,开车远出时就打过野鸡。那时候可以打,他在单人单车单宿野店时想打就打了。这事儿是雷憨人知事后听父母亲吵架时听来的。初听得父亲打野鸡以为是打猎之类的事情。后来更大些了才明白是搞野女人的事情。这样的事儿,在他单人单宿野店的时候也想入非非过,却有心无胆。师弟秦福根就打了,结果也不善,至今过着王老五式的单身生活。他也佩服师弟有专一感情,他一定是死也忘不了那个与他一夜之欢的女人。可是这个“洋三科”呢,女人死了不久,就瞄上了自家的黄花女子。
女儿来弟铁死了心,比他的秉性还倔,非“洋三科不嫁,她不要父母操办婚事,搭乘“洋三科”的车去古山县的青湖畔来了个闪电式旅行结婚。回来后,向车队上下人等都散了喜糖,庚即就都上班了。赵厚心队长就大小会表扬二人喜事新办,工作为重。又碰着雷憨人时,把笑往脸上按,拍了他肩头,说他虽然有负省运车队,却也为省运车队养育了个公事、私事都是模范的女工班长。说他对大女子办婚事这件事脑筋开活。他听完就回家,回家就倒床,闷声不言,茶饭不思。惊得老伴儿不得不向赵厚心队长告假扔下烧锅炉的活儿,回屋来服待他。雷憨人一倒床就几天不出车,第一个最着急的便是临丘县车队新任副队长鲁世能。他因从赵厚心队长那儿打探到实情,知已知彼,首战告捷,从人才这个企业的根基上松动了省运车队一下,又从出谋土政策这一招向省运车队晃了一枪,立了头功,获了副队长的任命。虽说是平调,却终于带了长字。他提了慰问品来探望雷憨人,叫他去县医院看看。内心里却巴望这个技术高超能跑车最招引乘客的老司机早早出车。
雷憨人不得不去县医院看了“病”,他没有病,是心病。
鲁世能副队长来他家里左劝右劝,帮他解心病。这时候,门前一黑,与雷憨人住隔壁的秦家三代人齐进门来。秦雪娃手里拎了罐头、水果。没有多的寒喧,秦家三人围坐到雷憨人床边。雷憨人这床活像有了个大磁场,跟着,又吸引来了儿子雷帅和他希望的未来的儿媳妇鲁圆圆。他这十来平方的屋子被人塞满。老伴儿忙里忙外,张罗着泡茶散烟递糖果。顿时茶声嚯嚯、烟云弥漫。看着这帮自己亲近的得罪过的人的到来,雷憨人感动了,点头招呼,不好意思地坐直起身子。这时候,八级保修工叶有福也来了。叶有福横胖,身子几乎把屋门寒满,看见老秦头在坐,回身想溜,被老秦头喝住:
“有福,你小子回来!”
叶有福就回身进来,坐在了鲁圆圆让出的旧藤椅上。藤椅就一阵叫唤。
“你小子现今能了,听说帮县车队办了汽车修理厂,还当了厂长!”老秦头用鹰隼般的目光盯他。
“退休了,没事嘛,凑和干干。”叶有福说。
“没事不兴回省运车队汽修厂干,偏往人家窝里钻,还是那钱在作怪!”老秦头的目光也扫了雷憨人父子,就又说了那句老话,“想一想我那师弟嘛。”
老秦头这话一出口,屋内就冷寂、肃穆。
鲁世能讪讪一笑又苦苦一笑,说:“秦师傅,想要搞传统教育呀。钱,有啥子怪的,过去就是把钱的事情看得轻了,当成邪事儿,才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革命。结果呢,听德祥师兄说,当年你们省运车队穷得肚儿吃不饱,汽车没油烧,车夫们停了汽车去龙虎场的乡坝头除田草……”
鲁世能说这事,除屋内的三个年轻人外,其余人都经历过。那时,省运车队确实有过停产三个月,大部分职工去乡坝开荒种菜除田草的事儿。可是,老秦头还是怀念那会儿的人和事。尽管把藤藤莱、牛皮莱、红苕叶儿,甚至桑树叶子都当顿吃,可人心不邪不贪,有汽油就出车,运输任务重了就加班加点跑车,并不按钱的多少来决定做事的多少。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现今的人,都看重钱了。没有钱能做啥子?不为了钱去干又为哪样干?我这是讲的大实话……”
“屁话!’老秦头上了火,打断鲁世能的话,“你也不小了,莫把这些话当着晚辈们说,恐带邪了他们!”脖颈上青筋暴跳。
鲁世能来县里后的为人处事,老秦头渐有所闻,竟有传他日嫖夜赌的。他不想相信,为的是他酷似自己的大哥鲁大牙。此时听他言语,认定确实是个邪门歪道之人。遗憾鲁圆圆怎会有这么个父亲。又朦朦想,将来如何能同这晚辈亲戚相处。老秦头看出来,鲁圆圆亲近福根,实则是亲近雪娃。他问过孙儿,孙儿说那女子不错。有一天,鲁圆圆拿了件咖啡色毛衣来,说是她专为雪娃打的。老人就认定迟早有一天这女子地是他秦家的人。
“呃呃,秦师咋冒火啊,怎么说是屁话?我鲁世能投生人世,磨难一生,吃过钱的苦头,尝过钱的甜头,苦和甜都使我明白一个事理,那古话不错,钱确实能够通神。要不,现今广播、电视、报上天天都在讲,一定要把经济搞上去。国家也都和个人一样,没得钱,办事难!你不看那美国佬打败伊拉克靠的啥子?靠钱,4 000亿美元哟!秦师,你老人家的思想是对的,只是得要现实点儿,说句不晓得你会不会生气的话,凭你老的威德和超群的技术,你要是乐意,我可以去建议你来我们县车队当祖师爷顾问,至少每月给你两百元,福根和雪娃也过来更好,保险比你们现在挣的钱多。”
老秦头听了眼冒金星。心想,这个鲁世能真厉害,挖了雷家又来挖我秦家,臭想。愤然说:“鲁世能,你小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要整垮俺们省运车队!”
鲁世能笑曰:“秦师眼明,话点穿了,不是想要整垮是想要争垮省运车队。实话说,即便这临丘县没有我鲁世能,那县车队还有其他车队也是要自觉不自觉和省运车队竞争的。这便是你说那话,是钱在作怪。谁都想多创经济效益,把自家的车队搞强大,让自己的职工多受益。用哲学上的话来讲,这叫客观规律没法子违背……”
“我不听你胡诌,小子,你试试,看能碰动了省运车队这根临丘的大梁柱不!”老秦头面堂涌血。
“秦爷爷,别和我爸爸一般见识。他这一辈子兴在钱上,也会要败在钱上的。”鲁圆圆依到老秦头身边,乜父亲一眼,又说,“秦爷爷真是省运车队的老忠臣!不过呢,秦爷爷,现今的汽车运输业已从‘运方市场转’向‘货方市场’了。也就是说,不是别个来‘送米下锅’,而要你去‘找米下锅’了。运输生意的主动权已经从我们车队这一方转向客户那一方了。刚才爸爸说的那种竞争是想躲也躲不了的……”她说时,拿目光去盯秦雪娃,希望得到秦家的最小辈的支持。
她出院后,勇敢地去约秦雪娃看过电影、转过公园,也谈到过雷家父子过县车队去的事情。不想,秦雪娃的观点同她一致。认为这是客观竞争造成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结果。只愁好心忠厚、辛辛苦苦的赵厚心队长还缺乏浓厚的竞争意识,还缺乏从治本入手的宏观构想。平日或是开会也讲,要进一步深化改革,把步子迈得更大,要解决好深层次的问题……可是,具体落实就不够。就说这竞争吧,表象看是省运车队与外部的竞争,其实呢,关键还在于搞好、理顺内部竞争机制。真正打破铁交椅、铁工资、铁饭碗这“三铁”。把“我要你多做”变为“我争着要多做”。做到了这一点,就自然不会人才外流而会要人才内流了。鲁圆圆听得击掌,说,雪娃你该去竞争当队长。秦雪娃就捣头笑,说,自己资历太浅,勇气也没得那么大。事情么,说起容易做起难。这会儿,秦雪娃见鲁圆圆向自己递眼色,也觉得有话想说。还不待他开口,就听见父亲说话了。
“爸,医生说过,你有脑血管硬化,怄不得气。退休了,就好生养息,少操些心,恁大个省运车队,一张嘴巴就说得垮唢。”忍不住了的秦福根说时,怒撇鲁世能一眼。心里也有担心。省运输公司在安东县的汽车队确实就被县车队挤垮了,“再说,它真要垮,你也未必撑得起来,现今的事情说不清楚……”
“爸爸,事情也说得清楚。”秦雪娃接过父亲的话说,“就如刚才鲁圆圆说的,‘运方市场’已向‘贷方市场’转化,我们省运车队人的思想也得尽快从观念上转化。要由被动的单纯生产管理型的观念转化到主动的生产经营管理型的观念上来。在经营管理中,按照客观经济规律办事,利用经济杠杆管理经济。要加强内部经济核算,抓紧企业整顿和管理体制改革。比如,破‘三铁’,搞好考核,实行合理使用人才,自主工资浮动等等。在经营式方上,搞合同运输、浮动运价、专线随包、开夜行卧铺客车、跟兄弟车队搞联营和行业竞争。力求以质量、信誉取胜,敢于在竞争中求生存,求发展,求联合……”
雪娃一说话,老秦头脖颈上的青筋就柔软。这不是他亲孙子的娃儿是他的全部寄托和希望。孙娃讲的话他难以听懂,却感到心舒耳顺。
秦雪娃的话滔滔不绝。他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实在是深思已久,今天,不过是一个契机打开了他的话匣罢了。鲁圆圆听着,应声点头。她不想,秦雪娃这个汽车夫竟能讲出如此一番有理论有实际的话。更觉雪娃外刚内秀。雷帅却不痛快了。目光里流露出对秦雪娃的不屑,硬生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好了,你现在还只是个股长,等有朝一日当了队长再发表高论吧。我爸爸是个生病的人,听不得!”
雷憨人就恨雷帅一眼:“帅娃,人家雪娃说得在理。”
鲁世能一句不漏地听秦雪娃说话,觉得此人现在和将来都是县车队的真正对手,晓得难以挖他过来,还是说:“雪娃见解高!我劝你还是到县车队来,官管不如现管,这边的自主权大得多,关键是有县里撑腰。又还是说钱,绝对比省运车队给得多……”
听鲁世能又用钱来引诱孙娃,老秦头脖筋又鼓胀,黑了面孔:“鲁世能,你嘴上总挂个钱,资本家的崽呀?……”
老秦头一句怒言如一把利刃,戳痛了鲁世能的心窝。他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这资本家出生上,显得激动:“是,我父亲是个资本家,可我不是!再说,他那资本家当得冤。眼看就要解放了,当穷工人的他才和两个把兄弟合买了一辆老牙杂牌汽车,车照上登的鲁友贵的名字,这资本家帽子就扣在了他一个人头上……”鲁世能早先不敢说这些,后来就敢说了。这会儿,老秦头的话又引出他心中积怨。
“啥?鲁友贵?”老秦头心弦震动。这一屋人,只有他知道这是他大师兄鲁大牙的大名!是说哩,鲁世能这么像我那鲁大哥,原来是他的后代,“啊,你是鲁友贵的儿子!”
“是。”鲁世能怒着眼。
“啊,”老秦头急切起来,“他现在在哪里?快告诉我!”
“他死了,我妈也跟了去。”
老秦头两眼骤然发潮,仰脸看屋内墙上相框中的雷老倔的遗像,心里悲鸣。啊,鲁大哥、雷三弟,你们都先我而去了。想着,他伸手扶住鲁世能,说:
“世能呀,我就是你父亲的把兄弟啊!还有雷憨人他爸,我们三人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好兄弟啊!这四十多年里,我时时都在思念寻找我那鲁大哥……”
不不到伤情处不来老年泪,屋里人们第一次看见老秦头声泪俱下。
鲁世能这些年来孤苦得很,不想老秦头就是他父亲的患难兄弟!心里顿感酸涩楚痛,也涌上暖流,就把父亲的情况一一说了。
当年,老秦头在七板桥上驱车走后,鲁犬牙的车没有发燃。等发燃火时,乌黑的枪口已对着他脑门了。那伙蒋军没有杀他,得靠他开车。他拉了那帮人到了成都飞机场,心想,这下完了。却不想在机场遇上了被抓壮丁去当兵的外侄儿,他衣领上一杠两花,是个副连长。经他出面,连人带车放了他。那阵子,败兵如潮。他不敢再往回开,寻小公路到了川西一个小县城落脚。解放了,因为他这辆挂了他名字的私车,加之他一时又舍不得公私合营,被定为商车老板,又明确为资本家。后来的遭遇更是不佳。鲁大牙对独生儿子鲁世能提到过两个把兄弟的事情,没讲过姓名、地处。也许他是不想连累两位把弟……
人们憋息静听,连墙上相框中的雷老倔也仿佛在竖耳倾听。听了鲁世能的讲述,老秦头唉唉不已。世事竟这般地不圆满。尤其想到大哥吞炸药自爆身亡,仿佛看见鲁大哥那血肉模糊的脸。他一双昏浊的老眼把侄儿鲁世能看了又看,不住叮嘱他父女俩一定要常去家坐,就当是自己的家一样。
泪水涟涟的鲁圆圆依到老秦头胸前,悲切唤了声:“秦爷爷!”
雷憨人在床上坐不住,下床穿上鞋。他和秦福根都感叹不已,都用手掌拍鲁世能肩头。父辈们的生死患难友情,母亲们讲故事般早对他们说过多少遍了。
雷妈揉发红的眼睛说:“好事情,好事情!今天都不要走了,吃顿团聚饭!”
雷妈这样喊时,屋窗外下起绵绵秋雨。雨丝儿稀疏轻柔,渐次就密集,只是没有夏雨那般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