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学生宿舍守门的美国老人很坚决,没有夏坤本人来接不允许会客者上楼去。史莹琪很礼貌,她尊重老人的意见。当她从老者身前的报话器内听到夏坤的声音时,很激动,有些手足无措。她走出学生宿舍大门。
学生宿舍大门外有很宽的人行道,相比之下,那条小街倒窄了。街边不远处停有两辆卧车,没有一个行人。宿舍门口那盏大灯,融和着月光,银辉中透着醉人的迷蒙。这夜色这宁静,让人觉得恍若梦中。史莹琪两只白柔的手交叉腹前,她在门外缓缓地来回走动。她做梦也没有想到,20多年之后,会在这异国他乡与自己朝思暮想的夏坤重逢。
那天晚上,她向导师杰克教授汇报了答辩论文,没有得到导师的首肯,反而神色严厉地把她教训了一通。说什么,求知识可不是你做买卖,搞投机取巧注定要失败。杰克教授是一位美国黑人,学风极其严谨,不是让她做修改,而是叫她彻底重写。而且,还要她把写的综述重新修补一番。末了,给了她几本大部头书,叫她好好阅读。
她当时脑袋都要爆炸,眼冒金星。她没有让眼泪水涌上来,她绝对不会向这个美国佬屈服。她想向他大声申辩、吼叫,告诉他,她早已啃完了这几部书,她是按中国人的说法,一字一金地写了这篇答辩论文。告诉他,她走过无数坦直、崎岖的道路,吃过比他多得多的种种苦头,体验过比他多得多的人生的酸甜苦辣,她一生的信念就是做人就要苦做,决不投机取巧。她想怒骂他,我一个只比你小四岁的女人,做到了这样的程度,你就没有半点同情心么,你算人不算人。她用桀骜不驯的目光盯着导师,而导师那鹰隼般的目光也盯着她。最终,她彻底失败。
这个世界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她永远无法打败男人。
男人,滚蛋吧。重写就重写,哼,拿得下博士我拿,拿不下我就去经商。告诉你,杰克教授,我是来自那古老不屈的国度的女人,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她拿走了那不堪一击的论文,抱起了那几大部书,向导师道了晚安,走了。回到家里,她落泪了,伤伤心心落泪。
这一生中,她落过多少次泪了。痛苦到至极便是快乐,无比的痛苦的至极便是无比的快乐,去他的吧。就这样了,一个字也不改,到时候就用这论文去答辩,过不了就算。我学生脸上无光你导师脸上就有颜么。
泪淌干了,她去洗了浴,心情平缓了些,拿了导师的指点来看,又不得不服气,又翻了翻那些书,就觉得自己不得不承认,是绕了边道,是取了巧。这个黑佬,竟不让她过关。她这样想,就开始构思如何重写,却感到万般地难。她心里非常明白,自己的刻苦,笨鸟先飞,拼命亡命,都是毋容置疑的。然而,中国话讲得好,万丈高楼平地起,自己的基础不行,不牢固的基础又如何能建造起高楼大厦……她感到太乏,太困倦。人啊,太劳苦太不明世事太折磨自己了。她朦朦入睡。
电话铃声响了,她不想接。一定是杰克打来的,他通常是在大斥大骂自己之后又来宽慰。现在,她需要的不是宽慰,是要过关,过答辩通过的这一道难关。而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帮助她过这一道关的人只有杰克教授。这个黑佬,我不理你。她依然还是接了电话,她叮嘱自己,决不向他诉苦求助,世界屋脊之路我都走过了,这小到不能再小的分子结构之路就走不过去!
不是杰克教授那低沉的带有喉头呼噜音的话声,是一个遥远了的梦境般的陌生了的声音。当她听清楚真的是夏坤之后,那早已封闭的记忆的闸门哗地打开了。啊,这个她曾经真心实意爱过又不明不白剌伤过她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人来了,在她最烦恼痛苦的时刻来了……
“莹琪!”
夏坤走出学生宿舍大门,银辉下,看见一个身穿浅色暗花连衣裙的女人在门口徘徊。他断定她就是史莹琪,激动地喊。
史莹琪回过身,看见夏坤。银辉下的夏坤西装革履,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比起当年分别时,他高了一头,魁伟了。而那张曾经深刻在她记忆中的稚气的脸分明已刻上中年男子的潇洒和成熟。
“夏坤,你好!”
史莹琪走过去,伸出手。夏坤伸过手来,这两只手第一次握住。
“你好!”
二人进学生宿舍时,朝看门老人感谢地笑。
“OK!”老人遵章放行。
上电梯时,史莹琪告诉夏坤,自从接到他在奥兰多打的电话,她就一直在等他到纽约的消息。偏偏这时她的电话坏了,一直未来人修,好不急人。在美国,也有办事拖沓的部门。是宁秀娟给她发了传真来,她才知道他已到了纽约。夏坤听了好诧异,他并未跟宁秀娟通话,她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里,又一想,准是章晓春告诉了宁秀娟的。二人进到夏坤那不宽的屋内,史莹琪环顾,说:
“还不错,在纽约这中心地带能住上这样的学生宿舍,很好的了。”
夏坤笑道:“请坐,就只有一张椅子。”又说,“真想不到,过了不惑之年,又来当学生。”
史莹琪笑道:“我们都一样,彼此彼此。”盯了夏坤,说,“你还是那个样儿,还有军人气质。”
夏坤笔直站着:“真的。”坐到床沿边上。
“你看我,变化大不?”
“你吗,还是那张白净漂亮的脸,并非我想像的拿到绿卡的美国贵妇人样。怎么描述呢,特随便吧。不过,也有变的,你那当年的女兵的短发变成这不辫不束的长发了,还有,你这身不艳不俗的宽松穿着,另有一种气质。”
“你在给我画像。好吧,一种什么气质?”
“这么说吧,美国的中国女人或是中国女人在美国的气质吧。”
“夏坤,你现在变得能说会道了,当了大院长的人是不一样。”
史莹琪笑出声来。还是那上海普通话,还是那一声响亮的脆笑。这笑声又勾起了夏坤那青春年华的美好记忆。史莹琪的老家在上海,父母亲做生意来到四川重庆。她六姊妹随了父母前来。她是老幺。“四川好,四川好,牛穿草鞋人光脚”。在军医学校时,她脆笑着对夏坤他们一帮男学员说,揶揄得够意思的。
“啊,侬怎么知道我是院长?”夏坤学了当年的史莹琪的上海腔说。
史莹琪又笑:“你那朋友宁秀娟在传真上写的呀,请多多关照夏坤院长!”
夏坤掏出张名片递给她:“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当院长,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史莹琪看名片:“夏坤,你行的,我过去就看你不一般。”边说边掏出自己的名片来,交给夏坤。
夏坤接过看,中英文的,只写有她的名字,再就是电话和传真号码。
夏坤说:“莹琪,还是你能,到美国来攻读博士。”心里说,人家真有能耐的人并不张扬,名片上有个名字和联系信息就行了,不像自己,出国前印一大堆头衔,生怕人家不知道。
史莹琪听了,眼有些潮:“怎么说呢,要说我的能,就是一辈子不服,不服命运。”
夏坤为史莹琪泡了杯重庆沱茶:“莹琪,我,很对不起你。当年,我太不懂事,误解了你的那封信……”
“别说了,夏坤,后来,赵佳秋都来信对我说了,我也好悔。”
“莹琪,能对我说说你这么多年怎么过的吗?按美国人的习惯,是不应该打听别人的私事的。”
史莹琪一笑:“我可是中国人……”
在这异国他乡,在这窄小的学生宿舍内,夏坤被带进了一个真实的故事里。
四川成都,西藏军区驻川办事处内,一群进藏的女学员们整装待发。大雨倾盆,夏坤、邱启发一帮男学员们步行三十多公里,冒雨赶来送行,浑身军装透湿,一个个冷凉得直哆嗦。史莹琪、赵佳秋一伙女兵们捧腹大笑。史莹琪招呼众女学员们端了一大盆热水来。当兵的,行军之后烫烫脚,疲劳顿会恢复,浑身暖热。邱启发几个男学员立即脱了解放鞋和军袜,把脚踩进热水里。夏坤却满脸通红,在这帮女学员的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不好意思。“快走开,人家怕羞!”史莹琪推开站在邱启发身边的赵佳秋,瞟了夏坤一眼。夏坤红脸笑,才脱了鞋、袜烫脚。女学员们咯咯直笑。
女学员们上了军用卡车,男学员们在车下挥手。史莹琪背了背包跑来,她上不去。夏坤过去推她的背包,她返手撑了夏坤的肩头,悄声说:“夏坤,我给你来信!”夏坤心里热了一股。哗哗的雨水扑打到他脸上,他看见史莹琪在落泪。汽车排长亲自驾车,把一帮女兵们拉走,拉向那莽莽大雪山。